黑夜比白天更让人心里安适,更觉得心灵有安放处。尽管,在黑暗里,心底有时会冷不丁泛起一缕哀伤,那也是早就隐藏起来的对失意的怨怅。它已被丢进了心底深处。
白天就不同了,就算能强颜欢笑,能装出骨气,那只能骗得了别人,骗不住自己。伪装,虽然是人人都会的、都在每天做的事儿,那也做不严实,不小心就会露出破绽。那确实真的很累,很羞耻。
人们在倒霉时,背运时,就会把一切归咎为命运。普通人有啥命运?根本就不配谈命运。因为所有人的命运都不是在自然状态之内,它们都在被随意挥来挥去。
连命都不是自己的,去谈命运,岂不滑天下之大稽。
显然,只有夜晚,才能一时的属于自己。能把自己隐藏起来,得到片刻的安宁。卸掉伪装,回归自己。
这也是梅姐喜欢夜晚的原因。夜幕落下,暮色腾起,心里不由就放松了,觉得很踏实。安静下来的世界,是那么的祥和、自由,又安逸悄密。
嬢嬢做的面条,酸溜溜的。那是她自己做的醋。酸味柔和。汤面上有些油星星,散发着香气。
“真好喝。”梅姐说。这其实是过誉之词。
这面条放到五年前,不用说更远了,那就是稀罕之饭。经过十来年的艰苦挣扎,小庄人终于过上了米罐面罐再也不会空着的日子。他们在闲暇之时,都能不用撒谎随口就说句“做点好吃的”了。多么了不起的变化。
嬢嬢安心地接受了梅姐的赞誉,笑着说:“吃个馍,光喝这可不中。”回身去灶房拿出个馍递给她。
她笑着说:“我吃半个就行了。”掰开又递给嬢嬢半个。
“我叫你给我省哩。”嬢嬢不接。
“把我吃撑了,明儿个又得在家歇哩。”她嗔道。
“歇就歇,歇着有啥不好。”嬢嬢笑道。
两人坐在院里,趁着灶房里照出来的灯光,吃着晚饭。灶房里一只蟋蟀,叽叽叽叫起来,好像在说:这里还有一口儿哩,怎么不给我吃。
嬢嬢说:“我吃了饭,去河西,你们甭等我……”
“啥时候回来?”梅姐问。
“明儿早上回来吧……”她说。
“那……都是干啥的?”梅姐试着问。
“烧烧香磕磕头,念念经嘛。”她小声说:“今黑儿老要学个新经,得多念念,记熟了。”
“很多人吗?”梅姐又问。
“不敢很多人……就五六个……”
“可……是,这能……”梅姐不知该咋问。
“那不是给自己积点德,给后人积点福……下辈子过得好点。”她说。
“那你去吧,我刷碗。”梅姐忙说。
嬢嬢笑了,说:“那球孩子在外面也不回来。”
“你管他,你去吧,我一会儿去叫他。”梅姐笑着说:“人家在外面有啥说,和咱没啥说。”
嬢嬢喝完面条,就把碗放地上。说:“也不早了,那我去吧。”她起来去屋里拉着灯悉悉索索了一会儿,想是梳了梳头发,整整衣服,拉灭灯出来就出去走了。
梅姐拾起碗送进灶房,见锅里还有些面条,就出去门巴头看。见肖民蹲在院子西角的石头上,一个人站在他一边。嘀咕着:“去洗啥澡,黑咕隆咚的……”
“我和人约好了……”肖民说。
梅姐就说:“锅里还有面条呢,你只管在这磨蹭,刷碗不刷。”
“好好好……”他连忙起身回来。
梅姐说:“都成一块了……”
“没事儿没事儿……”他说着进家去了。
梅姐站了一会儿,也扭身回去,对肖民说:“在家喝吧,出去干啥?”
肖民端着面条笑道:“习惯了,一端上碗就想出去。”
“那你冬天也出去?”梅姐问。
肖民嘿嘿嘿笑道:“冬天出去挨冻哩?”
“是呀,那夏天就非得出去?要是做几盘菜,也得端到街上吃?”她咯咯咯笑道:“人家该说这是来炫耀哩。”
“啥时候一顿能做几盘菜?”肖民笑道:“那得再来次大食堂,还得当上干部。”
“那你攥劲当上呀,有啥不可以?”她小声说:“我一会儿去你那水缸里洗洗澡,你别出去了,把门上住。”
“好……我早上才担的两担水……”他说着端着碗,一边吃一边去上了大门,回来说:“上住了,你去洗吧,我也会刷碗。”
她笑眯眯说:“不让你刷,给我,我刷,让你尝尝当领导的滋味。”
他赶忙往锅里舀了两瓢水。她两只白皙的手,把碗转的很快,很快刷好,又捞出筷子,两手哗哗一搓,插到筷笼里。拿来炊帚,在锅里刷了几圈。就去端锅倒水。
肖民忙说:“咦咦咦,我来。”端上锅出去倒到二门的流水口里。
“怕我连锅撂了?”她嗔道。
他说:“怕你端着走不稳,水洒出来,再滑一跤,还把锅撂了……队里明儿个又有笑话了。”
她就打他一下说:“啥事儿都得出去说吗?”
“我会说?啥事儿也没说过呀。”他压着声说。
“真没说过?”她看着他问。
他保证说:“真没说过,一个字都没说过。”
“是嘛,有些话放肚里一辈子也别给人说,给人说说有啥用?人家都是看笑话哩。”她交待他。
“我知道……”他心说:这世上好像还没有值得啥话都能说的人;谁都是只说能说的一部分,另一部分永远留给自己。
“咱的秘密,永远只有咱知道……”她用只有他才能听到的声音说:“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他小声说。
她看看他,轻轻一笑,两手捧住他的脸,去他嘴上亲了一下,见他像吓傻了似的,说:“亲我呀,傻瓜……”
他便一下搂紧她,亲了起来,亲得她都有点喘不上气儿了。
她呼吸喘气儿地说:“抱上我……去水缸那儿……”
他抱起她,像踩在云团里,深一脚浅一脚往前院走。她如猴上树一样,两胳膊紧紧搂住他的脖子,两条腿盘他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