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麦场一年一度建了毁,毁了再建。是为了多种一季萝卜和麦。土地有限呀。多种点就能多吃点。
把麦薅了,修成打麦场,打完麦再深翻一遍种萝卜,收了萝卜种麦,这麦吃年转,循环往复,没有尽头。
修好了打麦场,只要不开镰割麦,还是慢悠悠的日子,一天天的。慢悠悠地上工,慢悠悠地下工。反正地里的活儿啥时也干不完。
麦眼看要熟了,地里的草也结籽了。得再薅一次,免得草籽落地,来年长草更多。唉,那麦地年里年外锄了两遍,后来又薅了一回,照样有草长起来。它们是地里的精灵。
这天大家去麦地里薅草。这活儿可不能慌。就要熟的麦子踩倒就废了。那不可惜人?
脚步要稳,抬脚要轻。踩在垄里,不能踩麦。右手薅草,左胳膊搭草,不能压麦,把草带出地外。
其实这草大家都是有用的:谁家都喂有猪羊鸡鸭,还有喂兔的。都想用最低的成本挣点钱,因为大家没本儿。
除了喂动物,人也能吃:那杂草里有种野豆角。比绿豆小点。拿回家拽下豆角煮一锅,那也能打打牙祭,让嘴过个小瘾。
大家一个跟一个,排在地里,一人把几行麦,薅着草向前走。
肖民一边是烟柳爹。这老头是四类分子。肖民只知他是给划了个富农,就成了另类。老头因戴着那顶帽子,平时不咋说话。
肖民觉得那不应该是罪过。事实上小庄也没人因此歧视他。都是地球修理人,都是打土坷垃手,谁比谁的球高?还是谁比谁的日子好过?
说到日子,肖民就想问问老头过去都过得啥日子。
他带着怨气小声说:“那算啥好日子?你要说咱比一般庄户人家多些粮食,多点零花钱,这我不反犟……咱那几十亩地都是几辈人口里省肚里俭才攒着买下来的,咱又没坑过人、害过人……到头来咱的地给充公了……咱没功劳也有苦劳呀,对不对?中中中,就算啥也没……咱是个混蛋……那也不能和杀人犯是一个待遇呀,你说对不对?”
肖民心里:对,不对,我说了有啥用?连个屁都不顶。
可可可……怎么能和杀人犯一样?
“谁杀了人?”他连忙问。
“可不是杀了一个,是杀了一家……”老头小声说。
乖的儿,这小小庄子,竟有这样恶毒的人?
“谁?说说呗。”他也伸着头小声说。
烟柳爹压着声儿说:“现在不是说这的时候,等啥时闲了,咱再说……这事当着这么多人说不妥……人家家人也在嘞,我这门面头儿老高?不是叫我没事寻事儿?”
肖民一下有了兴致,很想知道是咋回事,就低着声儿追道:“那我晚上去找你吧?咱拍拍……”
他笑笑,说:“中呀……这天也热了,晚上也没啥事儿……”他嘿嘿笑笑:“这背后说人……咱不能让人家知道,是不是?”
他看看左右又说:“咱说嘞,可都是实话,没一句瞎话,就算他真听见,他都不能说咱是瞎说、编排……只不过都过去好多年了……再说人家……人家肯定不乐意,是不是?”
“那就是个故事嘛……对不对?咱又不是追究……咱也追究不了呀,对不对?”肖民忙安抚他。
“对对对……咱只当说瞎话儿(故事的土语)嘞。”老头说。
走了约定,就不必着急了。专心薅草吧。专等夜晚到来。
到了下工,每人都薅了一大掐子草,两手掐着往回走。
走到小河边,河水悄悄流着,那水好清澈。肖民看看手,成了黑爪子。再看看脚,更不用说了,趟得没鼻子没眼了。
他把草放到桥头,下河去洗了洗,再上来,路上没一个人了。
进到街里,烟柳家门关着……
“你咋回来这么晚?来吧,就在这吃吧,麻子(马齿苋)菜馍。”蒲桃家大门开着,她坐在门内的阴凉里正吃饭,和他打招呼。
他忙笑着回:“我妈做着嘞……这有豆角,你要不要?给你点煮煮吃吧。”
她穿着一件无袖上衣,露着胳膊、上半截白、下半截晒得微黑。前面两堆凸起,随着她身子动而颤颤巍巍……
她不好意思说:“够你吃不够呀……”
他一边走过去一边说“多着嘞,给。”她早已放下碗和馍,站了起来,去他胳膊上抓了一把豆角,连声说:“够了够了……和你妈在菜园干活儿,好了点麻子菜,来吃点吧,我烙的可好嘞。”
然后小声说:“我那后门拧子坏了,我说也不知道咋弄,你妈说你会修……”
他说:“那那那……我吃了饭过来看看……”
“你在这吃吃妥了……我没你妈做的好吃?”她笑着说。
“我到家还有点事儿……”他推辞道。
她忙说:“那你甭慌……有时间再说……也不是今天坏的,好多天了,也不差这一天半天……”
“好好好……我记着……我走了。”他掐着草走了。
这时的太阳到了正顶,热烘烘的。晒得头皮发烫。满街里都是白花花的阳光,一个人也没有。
他不由想起烟柳爹说的杀了一家人的杀人恶魔:会是谁呢?
想了一遍,把庄里人想了一遍,一时也想不起是谁。好像听谁说过老六那家伙,年轻时是个大不照路儿,吃喝嫖赌啥都干,在车单村里有好几个相好,那都是明的。他一去相好家,人家男人都得赶紧出去,给他腾位,随他便,这家伙也算是个大恶之人……难不成是他?
可老家伙现在已是弯腰拱脊儿的,手无缚鸡之力,肩不能挑数斤之重,走几步就得喘几口,年轻时竟然是个厉害角色?怎么看都不像呀。
不过,想想老家伙的面相,又觉得应该就是他:那是个笑里藏刀的人。
一想到晚上谜底就会揭开,肖民也不去乱猜了。先回去吃吃饭,睡一觉……不行,还得去看看蒲桃的门拧子……
这女人,两疙瘩耸耸的,晃艳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