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柳来到这个家后,就一直和奶奶住在后大屋里,她和奶奶也是有感情的。
这个老婆儿,有了媳妇,啥事儿都不管了,摆了个神案,天天烧香,弄得屋里烟雾缭绕,一股子香气。
云柳当时还小,不知道这是咋回事,就问奶奶这是干啥。奶奶小声说:求神保佑你们呀,保佑这个家平平安安。
有没有作用,谁也不知道。云柳知道的是:食堂散伙后,她奶奶和妈妈相隔一年,先后去世了。
这当然不是饿死的,是病死的。云柳只得辍学回来,给老爹和妹妹做饭。
这时候队长是老金。他说做饭是大事,不吃饭怎么干活儿呢?
每家都可以有个做饭人,那些老婆婆,不用再去下地了。还有那些奶孩子妇女,也在家好好奶孩子吧。
为此他还和包队的干部起了争执。老金说:这些老人,让他们下地,到底是多个人多把力气,还是制造麻烦?他们出了事儿,是大队负责,还是小队负责?要是大队负责,怎么着都行;要是让小队负责,那我们说了算。
合着你们什么都不负责,只负责让人干是不是?我们有没有饭吃你们又不管,管我们怎么干干啥?
这事儿还闹到了王树那里,王树给了个定论:怎么搞是小队的事儿,你包队不用管人家队里的事儿,只要把上面精神传达到队里就行了。
老金说:在家做饭的,你可以去挖野菜,去捋树叶,也可以去收过的地里再溜一遍,想方设法做出饭就行。
云柳那时才十五六岁。每天就得想着法做饭。她不仅要去挖野菜,还得爬树。要是做了个槐花菜饼子,她还得偷偷留点,给放学回来的福高。
在学校时,她就坐在福高前面。福高老是去扯她的辫子。
你烦死了。她说他。
他却小声说:好看死了。
因为有个同学说她是四类分子的闺女,福高和那同学打了一架。打得鼻子都流血了。
上学时,福高就在坡口等着云柳,放学后,云柳在前面走,福高就在后面跟着。
福高学习又好,总是排在最前面,那些同学再也不说云柳爹是四类分子了。
等到福高上了高中,云柳已出落得明眸皓齿,楚楚动人。一条大辫子辫得丽丽亮亮,真的好看。
福高过周末回来,一看见她就满脸是笑,一连声问她在队里干活儿累不累,小声求她晚上出来,和他去小河边说说话。
其实他说的都是在学校里怎么学习,怎么考试,哪个题不小心做错了。
她有点伤心地说:我啥都不懂了。
他忙说:没事儿的,我以后教你。
从此两人每个星期都要约会一次。慢慢的,一下大坡,两个人的手就紧紧握在一起,去小河边找个僻静背人之地,互诉衷肠,表白思念。
他发誓说:他要努力学习,考上大学,给她个美好的未来,让她无忧无虑,永远年轻,永远漂亮,不会老去。
她咯咯咯笑道:那到你老了,咱俩厮跟着,人家还会说我是女儿呢,不中,我要和你一起变老……
高高,你想占我便宜呢。她突然想起来了。就去轻轻打福高。
福高开心极了。突然抱住她说:云云,让我亲一下吧。
她瞪着水灵灵的眼睛看他,那是默许呀。他柔情似水地亲了她,说:云云,你真香。
夜晚是那么短暂,不得不回去。分手时,她也舍不得,拉着他的手摇晃,不愿松开,两个人就在坡口的黑影里,紧紧抱住,亲得喘不上气了,才各回各家。
两年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福高回到家等通知。
那些天真快乐呀,他们天天夜里在一起。天上的星星是那么明亮,清晰地照出他们脸上的笑容。河边的薄雾如梦如幻,让他们如生活在仙境里一般。
她总是满怀深情地叫他高高。
他也发自心底地叫她云云。
他跟她说:他考得很好,能上个很好的大学。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就算他回来种地,只要他们不分开,就行了。她愿意为他做一辈子饭,给他生一堆孩子。开开心心一辈子,还图啥呢。
福高的通知终于来了:是西安二炮某校。
那好远呀,坐火车都得坐一天。那天夜里,她一直紧紧拉着他的手,唯恐一松手他就飞走了。
她的心咚咚咚跳的厉害,有了喘不上来气的感觉。得多长时间再见面呢。怎么熬呀。
她说:高高……
他正在憧憬未来,好兴奋:等他上完学分配了工作,他就有能力娶这个心爱的女孩儿了,多美啊。
他保证说:我一到学校就给你写信。
她只是满怀柔情叫他:高高……
他兴奋不已地说:毕了业分配了工作,我就回来娶你,接你去我工作的地方,咱俩快快乐乐过一辈子。
她突然低声哭泣了。他吓了一跳,赶紧抱着她问:咋啦云云?你别吓我。
她哭着说:我想……我想把我……把我给你……要不然……我会想死你的……
他感动万分地抱着她,吻着她的眼泪,尝到了咸咸的味道。那是她对他出自肺腑的依恋。
云云,云云……我发誓这辈子只爱你一个人……
就在那片厚厚的柔软的草地上,她勇敢地把自己的一切都给了他。为了他的深情,为了他的誓言。也为了自己无法寄托的思念。
小河水轻轻流着,不愿发出声音,怕打扰那美妙的燕呢莺喃。长久以来,河水听到的都是粗野不堪的野合弄出的动静,和春天里动物交配的声音。那一时的河水,都是赶忙哗啦啦流起来,遮住那靡靡之音。
河边的水雾,悄悄弥漫起来,围绕着他俩缭绕,为的是给那赤裸裸的青春营造一种朦胧的氛围,好让他们的青春显得如梦如幻,不同凡间。
可这么努力的小河,依然没能让俗世里的庸俗醒悟。它一如既往,勇往直前。
福高的老爹是在福高开学好多天后,才知道这熊孩子背着父母,谈了恋爱,私定了终身。
这个被小庄人称为老根旺的老头差一点背过气去。他气的吹胡子瞪眼,怒上心头:这简直是无法无天!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事儿是讲究门第的,咋能胡来!
退一步说:她家是啥成份?她也来高攀咱!她以为哄住那傻货孩子就行了?他爹妈还没死呢,说了你的,我还没说嘞!她也配!
他先是把熊孩子的祖宗八代骂个遍,然后再把熊孩子他妈骂了个人仰马翻。
骂完才想清楚:应该骂的是振兴他祖宗八代,这王八蛋打小就不是正道货,养的闺女能好到哪里!
可这解不了气呀。只怕振兴那老乌龟在家笑得嘿嘿的:你老根旺怪能,养个大学生,却被我一个闺女收拾的服服帖帖,气死你个老王八!你就等着吧。
不行啦,不行啦,要气死啦!
怎么办?怎么办?
猛然想起孩子到学校后写回来的报平安信,拿出来左看右看,也看不出有啥端倪。最后眼前一亮:这信封可不一样,都是提前印好的。
他就赶忙往大队跑:这傻货孩子保准给人家写的信比给父母写的多得多呢。
跑到大队门口,正看见云柳从里面出来,红着脸害羞地笑笑,快步走了。
他一时就恶向胆边生,恶狠狠说:有的人就不知道自己是啥身份,非要做出不知礼数的事儿。
他直瞪瞪看着她的背影,看见她肩膀一颤,抬手往脸上撩了一下,加快脚步走了。
哭了?有你哭的时候!该!他恶狠狠在心里说:你这样就想把俺孩子霸占?没门!
可到底该咋办,他也没招。
有一天,他在大队办公室外的窗台上,看到了两个信封一模一样,只是收信人不同的信。
他看看四周没人,心说:我孩子写的信,我有啥不能看?连忙装进衣袋,慌慌走了。
到家先看他的信。那孩子说的是:现在的年轻人都是读过书有知识的,和以前的人不同,希望当父母的不要按过去的老思想要求子女,不要管子女的事儿,更不要说出伤人心的话,孩子都是有知识有文化的人,家里人也应该文明点吧?
最后他说:他知道怎么规划自己的未来,知道谁最适合自己。
这是那狐狸精告状了呀。真他妈的会扯淡,你小兔崽子知道啥!
那封写着云柳收的信,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拆开了。这一看,差点吐出一口血来。
这混球极尽温柔给人家宽心,发誓自己到啥时候都不会变心,让人家只管心放到肚里;还让人家不要和老人一般见识……
非你不娶,一世同心;没有你我就没了世界;你的深情,我永世难忘,我对你的思念今生不绝……
这些年苦读得来的文采,都用到这了。气得老根旺哇哇大叫。
这鳖儿子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
妈的,气死了,气死了……
他一时气血冲头,出去门对着振兴老王八的宅子,便破口大骂,骂那老王八就没个家教,辈辈偷人,只怕那原先的家产土地都是偷来的。
上梁不正下梁歪,有样学样,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你啥身份不知道呀?俺将来当官的人,让你给他带累呀!要不要脸,有点良心没有?
振兴在院里坐着吸烟,听着有人骂街,他也不想出去看。这么几年来,他算是谁都服了,不敢惹一点事儿。
可听着听着,怎么觉得像骂自己?又听一会儿,好像明白点了。就去问云柳:这是咋回事儿?
云柳也不搭话,只管在那哭。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一个大老爷们儿,竟会做出这样的事儿,像个泼妇一样。
振兴哀哀地说:闺女,你看我现在都低货成啥了,人家今儿个敢对着咱家骂,明天就敢登上门指着我鼻子骂……唉……
爹不是她的亲爹,这家也不是她的。要是娘活着,还有个诉苦的人。妹子倒是亲的,可她才十来岁,懂个啥呀。
那高高也好久不来信了。或许他受不了压力,正在犯思想呢。
罢罢罢,真要是因为自己做成分带累了他,那自己不成了罪人?就算高高是个有情有义的人,这将来如何进那个家?
云柳想来想去,都觉得自己退出是最好的结局。痛定思痛,她决定让高高不再作难,一生都顺顺利利吧。
第二天,云柳出来洗了脸,说:我去寻俺姨。去了她姨家。
她姨这些年也开始做媒婆。
她说:想找个远处的,越远越好,越快越好……
她姨还以为她在家受了委屈,张嘴就骂振兴那挨枪货……
云柳忙说:不是那,是……
干脆把事情的原委说了个清楚。
她说:你给人家说明白吧,只要人家不嫌弃,我也不挑他的样,二婚都中,一般人就行了。
她姨这才说:你这样就是明白人了,咱不在一棵树上吊死,咱还得活的好好的,哪里活不出个人来。
她姨还真为她操心,在东临县找了个人,就是大她七八岁。
这人说媳妇给媒人诳了,娶回来个病娘娘。一过门就天天熬药,满屋子都是中药味。村里,公社,连县里的医院都跑遍了。
男人一分钱都舍不得花,弄个钱都送医院了。
有人就说他:又没孩子,又没多少日子,下那劲干啥,听天由命吧。
他随即怼道:看你说的啥话,那是个人呀,能叫钱没了,不能叫良心没了。
去医院都是背着抱着那媳妇,可他没福气,恹了一年多,还是没治了。
她姨说:就是老远,我去一趟,跑得腿疼;不错的人嘞,也上了几年学,说话斯斯文文的;我就说,他要是见了咱这画上的人似的,他还不得高兴死。
她问:你跟人家说清楚了没有?
说了嘛,我说俺这外甥女是个砍快人,不想掖着藏着,实打实来,原本就是来过日子的;你猜人家咋说?人家说,我都是二婚,只要人家不嫌弃,我还有啥说?小年轻谁不有点尴尬事?这个不用说了。
云柳已下定了决心,要赶快离开这伤心地。就和她姨又跑了几十里,去看那人,说了说话,觉得也满意。当下就答应下亲事。还定了日子。
她说:这边就老爹和妹子,你别指望有啥嫁妆,你这边我也啥都不要,以后咱自己慢慢制吧。
那委屈你了,我保证以后对你好,这个你放心。
几天后,云柳就坐上婆家队里来的马车,上路了。
她在心里说:高高,永别了,此生再不相见,祝你前程似锦吧。
两行热泪,滴落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