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民顺着那条小路往北走,到金老师门口,见金老师在门外的一片空地上,铺着一张凉席,放着一个枕头,坐着等他。
他见肖民过来,说:“坐吧;往哪去了,这么晚才回来?”
肖民只得撒谎:“找同学玩去了。”
金老师小下声说:“我听你唱的是啥?可别胡唱啊,让人举报,该弄你的事儿了。”
肖民笑道:“我唱的是实话呀。”
金老师说:“实话才不能说呀,说瞎话你见啥时出过事儿?”
“举报了能咋着我?逮走我吗?”肖民笑着问。
金老师思默着小声说:“那倒不至于,可你要是给人家记住了,就别想上进了。”
肖民噗嗤一声笑了:“我还能往哪儿上进?”
金老师也笑了,说:“那也不能让人家心里记着你呀,对不对?”
“那倒是,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肖民压着声说。
两个人都笑起来。
“你这里就是怪美,风溜溜的。”
滩下的风若有若无,有一缕没一缕的,带来田野里一丝丝的凉意,让这儿的夜晚有了些许的舒爽。
这已经够他俩享受了。
金老师说:“人生就是这样,谁都不会给你舒服,得自己找。”
“对,要不然就会觉得哪里都是别扭。”肖民随着他说。
“其实,不管你遇到什么难堪的事儿,尴尬的事儿,作难不已、痛苦不堪,甚至是危难危险的事儿,那都是当时觉着天要塌了,地要陷了,过后再想,都是笑话。”金老师说。
肖民便呵呵呵笑起来,说:“老实交代吧,把你的难堪事儿说说,让咱乐呵乐呵。”
他也笑道:“这夜里和个能说着的,娓娓而谈,本身就是乐呵的事儿……”
金老师十来岁的时候,有天晌午睡不着,没睡意。他等大人睡了,就悄悄溜出去,想找个小伙伴玩。
到了街上,往西头一看,哪有半个人影。燎天晌午的,红刚大日头,连那些在街上乱跑的鸡都寻个阴凉地儿,趴着歇去了。
这去找谁呢?这时候跑谁家叫人那可不招人待见。好在路边有棵树,他就立在树荫里等等看。
过了一会儿,过来了几个人,却是大一号的,和他不是一伙。
几个人过来,看见他问道:站这干啥?
等人玩呢。他答。
走,洗澡去。人家说着也不停脚。就是随口一说。
他说:我不会凫,不敢去。
几个人笑道:这么多人,还能把你撇到那儿?说着一直走了。眼看着人家拐到大路上,走没影了。
他再看看西头,还是没个人。心说:有啥睡的,都不出来玩,干脆我也去洗澡。
不情愿的一步步跟着去了。
到了河边,几个大小伙已下了水,正要往河中间去。见他来了,就说:你不是不来?咋又来了?
我没人玩呀,他们都不出来。
看着啊,就那一片,不能往里边来,听见没有?
好好好,我就在这边扑腾扑腾。他连声答应着,脱了衣服下到河里。
那几个大小伙到河中间游去了:又是狗爬,又是仰泳,又是踩水,玩的嘻嘻哈哈的。
一扭脸,几个人一下就冒烟了:人唻?人唻?
人不见了。小金不见了。
卧槽,这孩子不听话……掉进去了!
赶紧摸!赶紧摸!
几个人吸口气,一头扎进水里,出来时都喘着气儿问:摸住没有?
哪有啊!
摸不到底呀。
再摸一回……可这些人不讲姿势,好赖扒叉一会儿,能保持不沉底。这样憋着气往深水里扎猛子,都全靠拼劲。几个猛子扎进去,又摸不住,心早慌了,哭的心都有,哪里还有劲?
咋办呀,再扎进去我就出不来了!
摸不到底呀,咋办?
几个人面面相觑,站在明知的大坑边,没有办法。
显然他们已经怂了。一个眼神就能引起他们精神崩溃。呼啦啦都上了岸,穿上衣服,开始赌咒:谁也没见过他。
他没和咱们厮跟。
谁说漏嘴,是孙子。
几个人赌了咒,撒腿就跑。让小金自生自灭,听天由命。
几个人跑出百十米,看见个村里人扛着一个削镰走过来,是要削树枝。
这几个人像看见了救命稻草,突然心里醒了过来:毕竟那是个人,和他们一起来的,撇下他真的于心不忍。
一个小伙说着:伙计,让我们用用你的削镰。上去一把夺了,扭头就跑。
那人不知是咋回事。连声说:干啥嘞干啥嘞!
其他小伙赶紧说:一会儿给你一会儿给你。都扭头往河边跑。一边跑一边脱上衣,到了河边,上衣一撂,鞋子一踢,苦嗵嗵就冲进河里。
到那个坑边,把削镰杆子,一下一下往水里戳,戳着戳着,好像杆子被抓住了,赶紧往外拉,紧紧闭着眼闭着嘴的小金给拉了出来。
几个人像逮了条大鱼一样,脸上绽出笑来,拽胳膊扯腿地抬到岸上。坐地上好一阵喘气。
金老师笑道:人要是沉进水里,他就不知道上下了,一个劲去河底乱抓,只想着抓到什么就有救了。
你这称锤儿凫,凫得怪美。肖民笑道:早晚说起来,咱知道那个坑多深,探过底儿。
金老师哈哈大笑,说:从那以后,我就开始去练凫水,最起码得保证自己下水里,不能噗叽一下就没影了,是不是?一到水里,就和秤锤儿一样,那会中?
命大福大。肖民奉承道。
有啥屁福。他说:做个老百姓,能平平安安过这一生,就是福了;做个老百姓,多难呀,一毛钱都是不易的。
是呀,就是到年底分那一二百块,还得拼对着够一年花,还得想着法能攒再攒点,这日子想着真有点滑稽。肖民笑着说。
夜色在悄悄变浓,四周静的没一点声音。夜这块幕布拉了起来,真的是为了遮掩那些上不了台面的言言行行的。要是没了黑夜,那还不得累死。
不说这我还想不起。金老师噗嗤笑道:前些年干了个窝囊事儿,说给你听听,你不是想笑嘛。
金老师到了学校,分的是教体育。前些年兴起乒乓球热,他还去县里五七学校培训了一个月乒乓球,各种发球、打法,都学了个明白,回来要培养运动员。
他回来后,自然得先有乒乓球案子。怎么弄?学校又没钱。只能土法上马:用砖砌起来,里面填上土,抹个水泥面,这就可以教学生了。
破是破,地道货。也不耽误学生由生到熟,慢慢进步。几个月后,金老师还组织了一次学生比赛,挑出几个尖子,也敢到别的学校交流学习了。
转了几个学校,发现有的学校已用上了标准案子。那可漂亮的很。
他回来就和校长说,希望也能有个标准案子。校长为难地说:没钱呀;有头发谁想装秃子。
金老师就说:咱这样的案子,想培养出好运动员,可真的有点难。
他赶紧给校长戴戴高帽子:你也是这个村的一个人物,谁见了你不得高看几分?你说句话那也是有分量的。
校长想了想说:那我抹抹脸去大队说说,看能不能给咱买个;得多少钱呀,太多恐怕不行。
金老师说:好的咱不说,一般的大慨得二三百吧。
那我瞅住空去试试。校长苦笑着说。
金老师怕他是推辞之说,连忙说:这样吧,我等星期天去户弄看看,看有便宜的没;你放心,我自费去,不让你报销;你只管去大队要这钱,咱都攥攥劲,中吧?
话都到这份上了,还有啥不中?校长连声说:中中中。
能有个标准案子,那是金老师梦寐以求的。有了奔头,他自然高兴的和得了皮褂子一样。
他让老娘星期天前晚烙了两个油馍。老娘听说儿子要上城里,这是给公家办事儿,肯定事儿还不小嘞。用最白的面,放最多的油,烙出最好的油馍,还烙了三个,要儿子别省着,别饿着。
第二天天不大明金老师就早早起来,仿军用挎包里装上馍,踏着晨雾就出发了。
黑蒙蒙的清晨,走路很清爽。只当是跑操,大步流星擎走了。省得看景致。
小庄到县城二十多里,走小路过去河(河上有船,不用花钱。)能近个二三里,延天大明,就到了火车站。
夏来到户弄,不足五十公里,五毛钱车票就到了。这一趟花个一块就行。
一块对他来说也不少:他口袋里也就有两块多。这也是好长时间攒的。只有买必要的东西时,他才张嘴跟老爹要钱。落个几毛,攒着,好长时间才攒两三块。
他下了火车还是脚踏地,离那繁华的地方没几里路。他一边走一边去挎包里拧一块馍,看见那个“体育器材商店”时,晚点的早饭已吃好了。
他进去问了问,三百六,漂亮是漂亮,有点贵。就给服务员说:今儿个没带钱,先来看看,下次来肯定要买。
出来门,他心说:多找几个店看看,有便宜的,校长去要钱更容易。
直转到晌午错,在一背街里又看到一个体育器材店,进去一问,吃了一惊:一百八。
咋这么便宜?质量怎么样?
放心吧,出口转内销。
他围着那案子看了好一会儿,确信和三百六的没啥区别。心里那个美呀,好像办了一件很漂亮的事儿。
他连忙向店里人保证:最多两三天就来买,千万给留一个。
多着呐;你抓紧时间就是了。
一百多块钱,肯定能要来。他出来商店,寻个没人的地方,坐下掏出馍大口吃起来。
这买回去就长脸了:那水泥案子可以退休了。
漂亮!不由脱口而出。
一个路人给他吓了一跳,走过去一步一回头的看他。
他笑笑说:甭看,我不是神经病。
吃了馍,有点渴。他便起来去找水喝。有个院子,里面有水龙头。他去门口问:能不能喝口水?
有个老人坐在门口,看看他:喝水?就喝那水?
他说:是,没事的。
老人就说:那你喝吧。他进去嘴对住水龙头,喝了个痛快。
走回街口,他站那儿左看右看,确信记住了这地方,这才往火车站去。
到了火车站,已是日落西天。他见两个人从里面出来,小声说:不用买票,那边能转进去,省点说点。
一时好奇,他问两人:往哪转?
人家小声说:你跟着来就是。
他的心活动了:咱不是给国家干事儿?它给咱报五毛不算过分吧?咱这钱留着下次来用吧……回去给人家一张大票,咱的钱谁给报?怎么报?还是没落处。
一会儿时间,又到了晚上,不会查票吧?他心里想着,不由就跟着那两人往前走。
走了好大时候,走得他都想折身回去了,终于看见了铁轨,顺着铁轨走到了站台里。
做贼心虚呀,老怕人家看出来他是逃票,这躲躲那背背的。夏来在东边,自然得坐那西来的火车。
好不容易从西边来了一趟车,赶紧跟着人群上了车,这才多少松了点气。
要是查票来了怎么办,这是眼下要考虑的。两边都好好看看,熟悉熟悉,到时能躲就躲。
车窗外已经黑了。到了夜里。但愿那些查票的,都去睡吧。
马上就到夏来站了,只要一下去,就再不用担惊受怕,撩着橛子擎往家走了,延到家,估计家里人还没睡哩。
明天或是后天,再来一趟,标准的暂新的案子就到学校了。啪啪啪,那声音听着都好听……
可是呜的一声,他一下出了一身汗:这车在夏来不停!夏来站的牌子闪了一下,就给甩进了黑影里,把他也摔到了黑暗中。
怎么办?怎么办?
没人回答他。
金老师说:“它在咱县不停,到了隔边县停了;这不是欺负夏来吗?”
肖民笑道:“不是人家不停,车上就没在夏来下车的,人家没卖这票,停啥?”
他笑得咯咯呱呱的,好一会儿才说:“那是快车。”
金老师也笑着说:“那时不知道呀;你说这事儿咋办?”
“坐到省城得了。”肖民笑着说。
往东一百多公里是省城。金老师笑道:“也只有这样了。”
咵噔噔,咵噔噔,几个小时后来到省城,不敢出站,躲在黑影里,只瞅那从东来的,往西去的车。
总算来了,都半夜过了。赶紧上吧。
上去车,人家都瞌睡打盹儿,歪三歪四在眯眼睡着,他还得提着精神,不敢疏忽,瞪大眼看那窗外。
到了夏来,还是不停!呜一声又过去了。这车都和他上劲。没办法又回到户弄,天都明了。灰头土脸出了站。
掏出那原想省下来的五毛钱,去买了张票,这才回来。
笑得肖民直要岔气。越想越想笑。人生或许就是这样:想要偷巧,结果做得都是毫无用处的折腾,到最后还是回到原点。
他给金老师总结:“真坐车坐美了,真占便宜了。”
哈哈哈哈,两个人好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