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丈夫出走前,没有露出一点苗头,也没吐露一点心声。他甚至都没准备一点行李。他唯一的希望是:此行越远越好,越偏僻越好。
当一个人下定决心要离开,他头都不回的。他的决绝令他自己都吃惊。
那天早上,天还没亮,他就起来了。石榴还以为他要上茅房。朦胧中,她觉出丈夫摸了摸孩子,好像是给孩子盖了盖肚子。然后就出去了。
等到队里早上下工,石榴丈夫没有回来吃饭。石榴虽说心里惶恐不安,还没想到会出啥意外。
老家伙也有点懵:这孩子早上就没去上工。这是很少见的情况,他还以为儿子在家睡懒觉。
石榴说丈夫早早就出去了,那时还没敲钟。可老家伙早上去干活儿,压根就没见儿子的人影儿。
一向就唯唯诺诺的婆婆,一连声说:“这孩子往哪去了?这孩子往哪去了?”
正心里有痞的老家伙就怼抢她:“你撷嚯啥?你恁萦记他,他咋没给你说去哪了?”
他对石榴说:“有可能去县城了,到晚上就回来……”
别人不知道是咋回事,石榴和公公心里最清楚。可让石榴疑惑的是:男人从没有提过一句质问她的话,她一直以为他还蒙在鼓里,她都不愿相信男人是因为那事儿赌气出去的;她宁愿相信公公的话,他到晚上就回来了。
这天晚上,一家人都坐在院里,等到半夜,等来的只有夜半的寂静。
老家伙那张脸,在家里可以不要,出去还得装个样子,他决定统一家里人的口径:谁问了,就说出去当工人了。
显然,这是一个最正当、最合适、最有可能的理由。只要把这个理由想一想,就能安慰住自己:队里那些出去当工人的人,谁也没咋咋乎乎,都是悄没声就出去了,直到隔些时回来探家,大家才知道是咋回事。
只要一家人都说一样,别人就会相信,甚至连自己也慢慢信了。
可石榴心里还是有点怯乎:他就只拿走了两件衣服,连钱都没有……
好一点的是:拿了衣服,说明他不是去寻短见的。糟的是:没有钱,他怎么办?
突然出现的这个变故,让石榴羞于出门,她怕有人问她丈夫往哪儿去了。
其实不管是皇帝还是乞丐,没了就没了,他们唯一的区别就是:知道的人有多有少;知道者的心情不同罢了。
谁会成天念叨这事儿?这和自己的生活有啥相干?
几天过去就风平浪静了,没人再关心李亮去了哪里。他的名字都被人们忘记了,更不用说他这个人。
时光的落尘比鹅毛大雪都要厉害,它能掩盖一切,还没有融化的时候。
别人能迅速忘记,都不感觉这队里少了个人。石榴却不能忘记,毕竟他是孩子的爹,孩子可不掺一点假是他的种儿。她心里偷偷埋怨:就算你恼我?这孩子不是你的?你就恁狠心连孩子也不要了?你总该给个信吧?让孩子长大知道有个爹在。
她实心巴望有一天丈夫会回心转意寄回来一封信,至少让人知道他在哪里。
可一天天过去,一天天灰心,她也慢慢觉得生活可能原本就是眼下这样子。
那老家伙其实也和石榴一样:认为孩子有一天会写回来一封信,不管咋着,他是他爹,生了他养了他,怎能没一点孝心。
只是那封信好像被阻断在路上了,怎么都回不来。
耐心磨去,便生怨恨:管他妈的去了哪里,只当他死了算了。
老东西又开始偷偷摸摸瞅机会和石榴玩些二人杂耍的配合动作,做些不敢有声音的姿势。每每为此累得呼吸喘气,又大气儿不能出。
石榴尽管也不拒绝,神情明显有些不乐。
老家伙就安慰她:不用担心,过一段时间他就后悔了,肯定会写信回来,他能一家老小都不要了?有这么没良心的人?
结果是:信真等来了,等来的却是儿子死亡的消息。
这信,真也得当真,不真也得当真。因为没有去眼见为实的可能。信里说的地方,差不多就是天边了。
石榴躲在屋里掉了两天泪,决定就这么过下去:她不想改嫁。她原本也不是无情无义的人,走到今天这一步,绝不是她希望的。
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说:没有你,我也要把孩子养大。
这不是为了惩罚自己,也不是为了赎罪。
她没想过要拆散这个家,恰恰相反:她是想让这个家兴旺的。
她的婆婆自从知道儿子死在了外面,就像经了霜的红薯叶,再没犯过来绿色,就那样圪穰着圪穰着,就叶枯茎干,悄然落下。
快十岁的小伟,打着都督旗,引着送丧队伍,石榴一身缟素,跟在棺材后面,用妇女们最常用的腔调,哎哎呀呀哭着,为的是让这个事儿更像一回事儿,好送这个老婆子到坡地里看地去。
那儿是所有能在小庄坚持到最后的人的归宿地。居高望远,能看到小庄的今世前生。
老家伙到这时才感悟到:应该是他巴结石榴才对;他压根就没给石榴带来什么,以前的所谓恩惠,都不值送葬队伍撒下的一枚纸钱,而石榴还得埋葬他呢,这却是实实在在的事情,来不得一点虚假。但凡她糊弄糊弄,他就永世不得托生。
他从此便放低了态度,甚至装出可怜相,以求石榴不会对他绝情、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石榴的脑子里,不知何时给塞进了这样的意识:无论如何,她得撑下去,吃苦受罪,都是小事;她若不撑,这个家就散了,就没了。
因此,当夜深人静,老家伙偷偷来到她身旁,她已不再想这有啥该与不该,而是觉得不这样,还能怎样呢?
这老家伙,虽说又兴腾了几年,只用背着越来越大的孙子,可以比以前肆无忌惮多了,以至好些日子,都整夜和石榴睡在一起。那也不过是回光返照。
正像小庄人说的:筋(喻孩子死)都给抽了,他还能支撑多久?
果然,又过了三年,老家伙就伸直了腿,再也拳不回来。给人抬到了草铺上。
这时,小伟还不到十二岁。
石榴也算松了一口气:以后只照顾这个孩子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