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还是柔柔地暖和,就是早上和晚上有点冷。收获红薯,不用早上上工,早饭吃得早一点,这被何顺说为:吃早饭。
红薯分到家的人家,要把有黑疤(红薯的一种病毒)的,剜伤的,地蛆咬过的,样子难看歪瓜裂枣的,还有没长大、小点的都挑出来,该磨粉的磨粉,该晒片的晒片,剩下的好瓜儿下窖,保存起来,能吃到过了年春上。
大部分小庄人都是吃红薯长大的,看那样,看那肤色,甚至说话的口气,干事儿劲,都有一些红薯样儿。可事实上,正是红薯救了小庄人的命,要不是红薯,小庄人可能都死绝了。
即便如此,小庄人依然不待见红薯,只把红薯粉做成的粉条,当成好东西,这是可以上桌的。
当然,鲜红薯切成片油炸炸,也是不错的。可惜,小庄人有红薯,没油。据说红薯也能做成拔丝,谁又会做?有那糖,弄一碗糖水喝喝不好?费球那功夫!
所以,最省事儿最简单的还是:煮一煮,蒸一蒸,烧一烧或是烤一烤。
出红薯得两三天。有的人都吃过拉出来了,有的人还没分到嘞。不过不用担心,产量估低不估高,不会分不够,只会剩下。剩下的都拉到饲养园喂牲口。
这天傍黑,肖民拉着一车红薯回来,会计过了磅,让他拉到二鹞家。挑稍拉车的,是只拉到磅上任务就完成。他让枝儿回去了。他得一个人送去。
二鹞和他哥大鹞住在一个院儿里。他哥本来叫鹞子,钻天鹞子。他叫小鹞。结果大家伙儿就叫成了大鹞,二鹞。
二鹞还不到五十岁,就瘫痪了。有人说他是拉秫杆趴在上面,给一棵风吹歪的树绊下来了,摔住了腰才瘫痪的。也有人说,根本不是这回事儿。因为他摔下来后,还干了好些天活儿,不能怪那一摔,是他自己的毛病儿。
不管咋说,他已瘫痪了好几年。都是他媳妇伺候着。两人只生了一个闺女,去年出门了。剩他俩在家熬日子。
他家在石榴家东边。却无法从石榴家门前过,石榴家东边打了一堵墙,把两家隔开了。肖民得从东边这条胡同过去,再上个小坡儿,才能到二鹞家。
拉到那个小坡儿下,肖民得攥攥劲,一猛往上冲,才上去。到了门口吆喝一声:“谁在家?”就拉着车子进了院里。
这个院子他还真没来过。进去才看出:原来是石榴家的院子,跨了个小院,跨到这个院子里来了。这个院子前边只有半拉,到后边才是囫囵院子。
只不过弟兄俩在院子中间打了一堵墙,两人住得还是半拉院子。
“二鹞叔,红薯拉来了。”肖民也不知哪个院子是二鹞的,只得喊一声。
“来了来了。”随着应声出来个半老徐娘。这是二鹞婆儿。
二鹞婆儿名叫水莓,据说年轻时也水灵灵的。那一代人背后都叫她睡美。这水莓现在也白净净的,体态丰腴,个子高高的。
她出来看是肖民,笑道:“你也不叫一声,一个人拉上来了?”
她住在西边,转过墙头半拉院子里有两间瓦房,一个灶房低低矮矮,紧挨着石榴家跨院的后墙。
“卸到哪儿?”他问。
“后边那个屋里,不敢卸院里,怕晚上冷。”她说。
肖民把车拉到后屋门口,让她卸车。女人说:“我给你倒点水吧?”这说法是家里保温瓶了。
“不用不用,你快卸吧。”他忙说:“来来来,我来拾……”
水莓连忙去屋里拿来一个篮子,两人拾到篮里,她再擓到屋里,轻轻倒掉,免得碰伤红薯。
肖民就指指前面那个跨院:“咋不说说,让她把这片地方给你?出脚也利点。”
她无奈地说:“那会好说?过去那老头死难说话,现在咱这样,人家就给咱,咱也拿脓不起了……你说,这过去老辈人也不知咋买的这院子。”
“那老叔的身体咋样?”肖民问。
“不中了……以前搀着扶着还能好赖走几步,坐到院里,这一段那两条腿都没一点劲了,我也搀扶不动了……出不了屋门了……你说他一会儿离不了人,我也没法挣工分,日子咋过嘞,熬一天是一天吧……”她悲哀地说。
“那你这红薯咋下窖?让育红姐回来?”肖民问。育红是她闺女。
“人家没活儿?还得去叫呀……”她皱着眉头说。
“要不然是这吧,你啥时下窖,说一声,我来给你卸。”肖民说。卸,就是用根带钩的绳子,把一篮红薯卸下窖里,下边一个人摆到下边的窑里。像她这三口人(她闺女户口还没开走),六百斤红薯,挑出二百斤,还有四百斤,得二十多回往下卸,得两个多钟头。
“那……也太麻烦你了……真不好意思嘞……”她吞吞吐吐说。
“没事儿没事儿,谁能不央央人?你去说一声妥了。”肖民忙说。
“那我可咋谢你哩?”她不好意思道。
“看你说这话吧……我也没啥事儿呀,那就一会儿的事儿嘛。”他说。
“那……等我挑好了,我去叫你……”她试探着说。
“中中中……最好是吃饭时,行不行?”他交代:“有时候晚上吃过饭我都出去玩了,你大概明儿个?还是后天,还是……”
她连忙说:“要不然明儿黑老吧?”
“那你都不用去说了,我明儿黑老吃了饭过来……”肖民忙说。
“中,我等着……”她说。
说着卸着,把红薯卸完了。水莓忙说:“在这吃饭吧。”
“我还得去回皮嘞。”肖民说着拉上车就走。女人跟着出来,说:“那你慢点……”
肖民其实不用回皮的,会计那里记得有。他回到胡同口,见蒲桃和烟柳站在磅边,磅上停着一车红薯。
会计说:“这一车正好够你们三口人,先把你一人的卸下来,让烟柳拉走,你再回来装装拉走不就妥了?”
蒲桃说:“那也……哎,肖民,你的车让我用用。”
肖民就把车拉过去问:“咋回事儿?”
“一车得分两家……还得把我拾出来放地上……”蒲桃说。
会计笑道:“不把少的拾出来,把多的拾出来?这下正好,拾到肖民车里,省一事儿。”
会计说:“来吧,你的二百斤,我可搁好磅了,拾吧。”
蒲桃就连忙往肖民车里拾。肖民和烟柳也帮着,一会儿那秤杆儿就下来了。
“好好好,够了。”会计止道。
蒲桃拉起车就走,说:“我卸完给你送来。”
“这谁的车?”肖民问烟柳。
“大个儿的。”烟柳说。
“走,我给你送去,顺便把车子拉回来。”拉上车就走,烟柳连忙跟上。
到了烟柳门口,烟柳爹出来说:“咦,你给送来了?”
“你去寻蓝儿赶紧卸吧。”烟柳说她爹。
老头说:“我招呼着拉到家嘛。”
“你回去,我能拉进去。”肖民说。
到了家,肖民也帮着卸,烟柳说他:“你不去拉车?”
“她一个人得会儿嘞,卸完再去。”
等卸完了红薯,烟柳叫她爹:“你把车子给大个儿送去,我去做饭。”
肖民说声:“走了啊。”跟着烟柳爹出了家门。
老头说:“我还当是你的车嘞……”
肖民笑道:“我的车在对门。”
他走到蒲桃家,见蒲桃还在卸,她是在车上就挑了好赖。一瓜瓜看,好的装篮里擓屋里,赖的就放院里地上。
她见肖民进来,不紧不慢说:“这能挑出快一半,挑得狠些,刨点片晒晒,夏天吃红薯面蒜面条。”
“那你可得赶紧刨,赶紧晒。”
“这些天也不往这来了……”她小着声儿说。
“你又没啥活儿……”
“那这不得下红薯?我一个人也没法下。”她压低声说。
“那现在下吧?明儿黑老我还有事儿哩。”
“我得做点饭吃吃嘛,你干了一后晌不饥?”她嗔道。
“饥啥哩,一百多斤,一会儿就卸下去了。”他说:“我妈做着饭哩……”
“晚两天也中,我看这天也没事儿,你看满天星星的,还是好天。”她意思着说。
“那都得等到大后天了……”肖民又说:“要是变天,那就白天来,中吧?”
“中。”她说。
肖民等她捡完了红薯,拉着车就走了。
出来门,不由就想起了那首顺口溜:
红薯手种红薯
红薯嘴吃红薯,
红薯肚子盛红薯,
红薯人干红薯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