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何顺他们几个人去种谷子,玉珊爹是牵牲口的,牵着牲口拉着耧,一趟趟来回走,干了一上午,地耩了一大半。想着后晌就轻松了,早点就能收工。
太阳明亮亮的,微微有点风,是个很好的天气。这应该是个普通得再也不能普通的一天,根本就不该有啥不好事儿。
到了后晌,太阳暖暖的,晒得人昏昏欲睡,又微微出着汗,这正是大家说:去躺到麦秸垛上,草帽盖住脸,睡着晒晒太阳,你看美不美。
到了歇时,几个人就有点困了,想躺躺。因为地只剩下不多一点了,按往常习惯,可以大歇会儿。农民原本就没啥好习惯,没有麦秸垛,躺到虚软的地里,照样也能睡得舒舒服服。
农民还会嫌土脏吗?那不是笑话。
玉珊爹不大好往人多的地方去,他是早就养成了少言寡语的习惯。不想多说话,多说多错,少说少错,不说不错。干脆就离群索居。
也正是这习惯让他出了事儿。歇时小憩时,那耧到了哪里就停在哪里,大家放下工具,散摊儿。其他人都往地边去了。玉珊爹把牲口卸了,他想着躺在没耩的地里眯一会儿就行。虚软的土地,暖暖的阳光,枕住地边土埂,这不美吗?
他便懒了一懒,没把牲口拴到路边的树上,而是把缰绳缠在他的手上,就躺在地下小憩了。以为这样牲口一动,他就能知道。
哪知道那牲口也是好脾气,不使劲拽绳,只轻轻扯一下扯一下,等着玉珊爹迷糊了,它也把缰绳扯松了,再轻轻一拉就脱开,它可自由了。自由了你打个滚儿,卧地里歇一会儿呀,拉耧很轻松咋的?还是晌午没吃饱?它却悄没声往耩谷子耧走去。
这匹马显然知道耧斗里是谷子,它悄悄过去把耧斗里的谷种小米吃了个干净。等有人冷不防瞥一眼看见马正在耧斗里吃时,一边大叫一边往跟前跑,跑到时,斗里已空了。几个人也连忙跟着跑过来,还有啥用?能从它嘴里抠出来?只能是哀叹一声儿,然后沉默不语。没法儿了。
玉珊爹自然也早惊起来,一看这情况,脸刷的一下就白了。惊恐地说不出一句话。
那拌的是信呀,一口就能要人命。
他再想想自己:都没这匹马值钱。不由觉得天都塌了。一股热尿流在裤裆里。要不是狠狠夹着屁股,都臭不可闻了。
他带着哭腔说:“顺,我我我……这咋办?”这时的他,都有给何顺叫爹跪下磕头的心了。哪怕叫爷都中。
何顺铁青着脸,气急败坏地说:“你弄啥事儿嘞!牵个牲口都牵不住?!”
他狠狠扇自己几个耳光,眼泪都出来了:“我我我……这可咋办呀,你赶紧想想办法呀……”
“我有啥办法?!我能手钻它肚里,把它吃的掏出来?!真球没事儿寻事儿!”
何顺能有啥办法?他除了恨不得上去蹬玉珊爹两脚,根本没招。
他只得呵斥玉珊爹:“赶紧牵上走吧!还愣啥哩!”玉珊爹不敢怠慢,赶紧牵上马往回走。一步一看这马,心里念叨着:我给你叫老爷,你可千万别出事儿……哪怕挺几天也是好的,你可怜可怜我吧。
可还没走出多远儿,这马就窜起稀来,一股一股往外流,滂臭滂臭的。还又拉又尿,尿的颜色都有点红了。
老爷,你是要我好看呀,我上辈子到底和你有啥冤仇,你这样来报复我……你是想让我死呀……我可咋办……
他都想放声哭了。
这家伙一路心里嘟囔着,悲哀不已,伤心戚戚,还恐惧揪心,腿都软了,倒好像中毒的是他自己。心里和有刀子搅似的。
他满脑子想的都是: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昏昏沉沉也不知走了多大时候,总算回到了饲养园里,再看看那马,屁股眼儿都拉得肿了,水门儿也翻呲着,低头善眼,尾巴一动不动了。它可能也是用了最后的力气,才走回它的家里。再也支持不住了。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在那系连着。
过了一会儿,这马便苦嗵一声卧下,发出一声低沉的哀鸣,浑身开始抽搐,大口倒气儿。眼看着是不中了。
老爷,你没事儿在地里卧一会儿有啥不好,非要去吃那谷种……走了还得捎带上我……你可把我坑苦了……玉珊爹看它痛苦,自己更痛苦。
他正在那悲哀不了,地里的人也回来了,几个人默不作声,围着马看它是啥情况。还都希望它能挺过这一关。
可看着看着,这马鼻孔大张,呼吸急促,身子一颤,倒向一边,侧卧着伸直了四只腿,接着弹挣了几下。
“去球……”有人小声说。
“不中了……”几乎是同时有人嘟哝。
“没扯乎了……”
“完了……腿都直了……”
何顺怒道:“去去去,后边挖个坑,埋了去球……真球干的好事儿!”
几个人只得把马往后拖,正在屋里做粉笔的枝儿和丽梅,听见动静出来一看,一下就叫道:“妈呀,咋了?”
“它想睡觉哩,不想干活儿啦。”
“它活到头了。”
“它不想在世上混了。”
“快来帮一把呗,给咱干了一辈子,你俩不来送它一送?”
她俩便也过来搭上手,一块拖。枝儿小声问身边的人:“这不能杀了吃肉?”
“出了一辈子力,还不让让让它落个全尸?”
“对对对,那埋了吧。”枝儿笑道:“一会儿再给它烧点纸,下辈子托生个人吧。”枝儿小声说。
大家把马拖到一片闲地,回去拿来锨,为马量身定做一个转世的土坑,把它拉进坑里,再填回土盖上,这事儿算告一段落。
肖民心说:这事儿可不敢上纲上线……那玉珊家就受不了啦……
他试探着问何顺:“这咋办嘞?”
何顺像个气死蛤蟆,肚子一鼓一鼓的,说:“你说这咋办,这给人弄得都没法儿办呀……”
肖民清楚何顺不是在征求他的意见,但他还是想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他迟默了一会儿,小声说:“这事儿确实不好说……叫他赔他也赔不起,要是弄到大队,那就得上纲上线了,这一家儿……唉……爷们儿,弄到大队,咱也得跟着丢人……”
“那这死了一个牲口,人家大队能不管不问?咱也包不住呀,是不是?你知道林多那劲儿,几天不开会,他心里都难受……”何顺无奈地说。
肖民不由就想起了林多开全村社员大会的情景:他那声门可粗了,铿锵有力,斩钉截铁,厉声厉气:把反革命分子押上来!
当然,过去都是“把地主分子”押上来!黑子就拿着绳押着这种分子上台,在主席(中间一张桌子)位置一边,把这分子五花大绑,喝一声:跪下!那分子赶紧跪下。黑子拽着绳头儿,脚蹬在分子的肩上,狠狠一拉,分子表情扭曲,呲牙咧嘴,秃噜出一句:我的妈呀。
“关键是弄到大队,要是公社知道了,再抓个典型报到县里,估计事儿就大了,到那时咋办?让他去坐牢?那咱不是少个人干活儿?咱的损失也回不来呀,是不是?那人家可该说咱故意和人家做对了,割驴球敬神,咱图啥哩?爷们儿,你这能力大家都知道……叫我说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你想想对不对?不能让人说,咱把人家摆置了,是不是?”肖民极力想说服何顺,把这事儿压下去。
何顺沉默一会儿,说:“我会想让他被上纲上线?那还了得?就是林多这球难翻呀,要不这样,咱先不吭声,等等看大队是啥意思再说,中不中?”
“中中中……”肖民说:“那我走了。”
何顺也连声说:“你走吧,你走吧,我看势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