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苏玉随徐佳丽、张月采薪药。
三人想屯长借如厕之理,欲入林深处。
方跨林麓,雨点儿已簌簌坠。
徐佳丽蹙眉挥袖,急声道:
“速采速归,雨湿路滑,恐生不测!”
言毕,自往东侧去。
苏玉念前日所见异草,谓二人道:
“我寻一异草,稍待便归,不致远遁。”
言讫,径往密林深处钻。
“不可入!”
徐佳丽回首呼止,声含忧色
“林中多棘,且雨骤——”
声未绝,她已行数十步,忽逢丛中陌草,状颇奇特,乃俯身掘数株,纳于竹筐。
雨势益猛,淋透衣褐。
苏玉方欲转身,腰间帕子为枝柯所挂,伸手欲解,足下一滑,泥土崩陷。
她惊呼一声,攥帕坠坑,肩与踝骤痛如裂,惨呼破雨而出。
昏沉间,见徐佳丽、张月踉跄奔至,跌跌撞撞呼其名:
“玉儿!玉儿!莫慌,我二人在此!”
然雨幕如墨,她眼前渐暗,终至全然无光。
苏礼正书军情汇总,高阳捧霍府急牍前来。
他接牍扫过,眉峰一蹙,掷笔于案,起身往中军帐去。
掀帘而入,躬身禀:
“将军,此前令伍缮遣人查市井给水桃弟布局者,已摸得踪迹
——乃一市井混子,此人于赌坊左近蹲伺半载,所遣之人方见此人现身,想来是刻意避藏,不敢轻易露面。”
霍去病抬眸,眸色沉凝:
“遣人暗中盯紧,待战事毕,再设局钓出,细细审问,不可打草惊蛇。”
这时,帐外忽起喧嚣,雷豹掀帘疾入,单膝点地,急禀:
“将军!小股匈奴夜袭营寨!”
去病按剑陡起,探手掣剑于鞘,大步出帐。
翻身上马之际,缰绳一勒,胯下战马长嘶,直奔营门。
苏礼见赵破奴前锋队已衔枚追出,亦翻身上马,紧随其后。
残敌剿灭,赵破奴以袖拭刀上血污,骂道:
“这群鼠辈,只会偷营偷袭!”
横目瞪向仆朋
“给我盯死周遭动静!还有你——”
抬足踹向挛斥候膝弯
“你斥候营是食禄而不任事耶?”
仆朋抬眸瞥他一眼,垂首未言;
挛斥候踉跄半步,拍尘起身,亦不敢吭声。
苏礼正清点伤亡人数,忽闻医帐方向传来骚动,心头一缩,疾步趋至裴医令身前:
“医令,何事喧哗?”
裴医令撩起袖口,露出血痕,沉声道:
“采药队遇袭,徐佳丽中刀昏迷,张月…已无气息。”
“张月?”
苏礼瞳仁骤缩,俯身细察其尸,见喉间一道深痕,边缘齐整,乃快刀利落割就,绝非匈奴乱战所为,下手狠辣异常。
他嘱裴医令先行处置后事,转身复奔中军帐,将此事禀明。
去病掌击案几,沉声道:
“秋猎已过,李敢还敢安插钉子,多半是冲玉儿来的!”
苏礼沉吟片刻,道:
“张屠已死,张墨远调,此前又与将军有隙,想来是欲抓将军把柄,借机生事。”
“他敢!”
去病怒目圆睁
“着挛鞮彻查此事!若查得李敢同谋,便将张屠那笔烂账全算在他头上!军正司刚撤,他便敢跳,看我不剥了他的皮!”
“末掾遵命。”
苏礼退帐后,将袭营诸事刻于木牍存档,念及张月伤口异状,觉有蹊跷,复往医帐而去。
见赵君儿正给伤兵换敷药,扬手召之近前,问:
“张月生前,可常带私物?如香囊、绢袋之类。”
赵君儿垂首思忖,声细如蚊:
“彼为医工,奴不敢窥伺,私物更是未敢多看,只依稀见她系过绢囊。”
苏礼皱眉,未再多问:
“去将李姮玉唤来。”
赵君儿应声退出,片刻后,李姮玉奔至帐前,鬓角汗湿,敛衽躬身:
“苏掾唤我,有何差遣?”
“张月平日身上,可有带绢囊?”
他直入正题。
李姮玉愣了愣,连忙点头:
“医工值勤不许挂花哨物件,顶多系个绢囊,装些针脚、零碎药材。”
下意识抚向腰间绢囊
“款式皆同,都是营中发的细麻布所制。”
苏礼目光在她囊袋上停了一瞬,道:
“你此刻去看张月的绢囊还在否,若不在。”
他往前倾身,声压得极低
“便将你这只藏好,莫叫任何人看见。再寻几个相熟医工闲聊,言张月尸身上的绢囊不见了。”
李姮玉顿时明白其意,躬身应喏,转身疾步而去。
苏礼望着她的背影,嘴角噙冷笑
——切看能钓出几条鱼。
苏玉咳呛而醒,雨未歇,暮色渐合。
徐佳丽、张月踪迹皆无,坑中积水日涨,身被木刺所嵌。
她探手摸肩,血漫创口,染水作暗红,强忍猛一发力拔木刺,顿时血涌如泉,旋捞漂于水之蜀锦帕,按于创口。
又忍痛拔脚腕木刺,手抖不止,拔毕已力竭,欲攀坑壁而上,终滑坠。
嘶喊‘救命’,声为雨声所掩,了无回响。
她探怀摸雌鹿哨,含于口吹之,哨音呜咽穿雨,眼前骤黑,复晕厥于水中。
苏礼方归小帐歇坐未久,赵隶已掀帘而入,气喘吁吁:
“礼弟!马群忽生躁动,刨蹄甩尾,不安甚剧!”
他闻言,拔步奔入马厩,却见群马肃立,并无异动,回身瞪视赵隶:
“兄长可知,谎报军情乃重罪?”
赵隶挠头呼冤,面现急色:
“方才实是如此!绝非虚言——何必为马群之事妄欺于你?”
苏礼探怀取战马哨,唇间吹响,群马之中,唯青骢、踏雪两马抬蹄踏地,应和哨声,余者皆寂。
“你在此盯紧,再敢妄报,定以军棍惩之!”
赵隶被他瞪得一噎,望着其背影低声啐骂:
“老子终究是你兄长!”
苏礼方回帐落座,帐外已传通报:
郭医令自定襄星夜兼程赶回。
他不敢耽搁,即刻引其入将军帐。
郭医令趋前,为将军诊脉良久,方道:
“将军脾胃虚弱,引动肺热,又值天寒,心火过旺所致。”
苏礼催促他速开新药方,去病却抬眸盯视他,声含愠色:
“郭医令本在定襄,谁准你调他回来?”
“将军金躯,重于泰山。”
他垂首躬身
“郭太医乃宫中良医,医术精湛。将军若有恙,漠北战事何人为帅?”
去病冷笑一声,眸含讥色:
“你倒是越发会揣摩人心了,未经本将允准便擅调人手,他日舅父问罪,你自去担着。”
“理当如此。”
苏礼赔笑躬身
“末掾届时便回禀:因忧心将军玉体,情急之下,未及请命。”
言未毕,去病忽问:
“方才厩令报马群骚乱,可查得明白?”
“末掾赶去时,已无异常。”
苏礼躬身应
“稍后便再往马厩巡查。”
“务必盯紧!”
去病语气沉厉
“战马比兵士金贵,若有半分差池,本将第一个拿你是问!”
苏礼退出帅帐,每半时辰便往马厩巡查一回。
匈奴小股袭营,幸无大损。归小帐拟毕文书,方解甲欲歇。
苏玉再醒时,坑中积水已漫膝。
前番晕厥,乃失血过多
——裴医令曾言,失血多则体乏无力。
她缩肩弓背,齿相击,声可闻。
天已全黑,她抬眸望坑口,暗念:
“何以至今无人来救?”
水面晃荡,她僵身不敢动,恐稍挣便再坠,那时真无生机矣。
忽忆兄长所教雌鹿哨:
三短声为求援。她抬手探怀摸哨,含于口,欲稳气息吹之,然体愈虚,气难续。
肩伤仍渗血,心下明了:
再晕,恐难醒。自辰时至此刻,已困坑中一日。
积水还涨,她连吹哨之力亦无。
眼前渐模糊,双腿麻而无知觉,意识如坠水中。她阖眸欲睡,暗念:
“或闭眼片刻,便可解此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