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舟轻荡,最终在一片死寂中停靠在了冥河的彼岸。
那片土地呈现出一种被永恒业火灼烧过的焦黑色,龟裂的缝隙中,没有熔岩,只有深不见底的黑暗。
林渊抱着怀中已化作冰冷石雕的夜凝霜,一步踏上了这片焦土。
就在他足底落下的瞬间,整片大地竟如一只沉睡巨兽的胸膛,开始微微起伏,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韵律。
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都仿佛有无数张嘴在同时翕动,低沉而沙哑的亡魂低语,汇成一股无形的浪潮,钻入他的耳膜,直抵神魂深处。
“弃名之主……你回来了。”
那声音不带任何情感,却比任何呐喊都更具穿透力。
林渊的身躯微微一震,他右眼那空洞的瞳孔中,一抹琉璃般的光华骤然流转,光芒盛放到了极致。
见劫之目,不请自来地全力发动!
剧烈的刺痛感从眼眶深处炸开,仿佛有一根烧红的铁针刺穿了他的神魂。
刹那间,三重扭曲的幻流如同画卷,在他眼前轰然铺展。
第一重幻流,是“过去之泪”。
那是一滴从高耸的石碑上滴落的血珠,血珠的主人,一个面容模糊的女人,被无数根漆黑的钉子钉死在碑上,她的眼角滑落的不是泪,而是这滴绝望的血。
那是他母亲的血。
第二重幻流,是“现在之痛”。
他怀中的夜凝霜,那具美丽的石化身躯,正在凛冽的冥界阴风中一寸寸地崩裂,化作纷飞的石屑,最终连同她指尖最后一缕微弱的冰焰,也彻底湮灭在风中。
第三重幻流,是“未来之寂”。
那是一片绝对的虚无,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时间。
而在那片虚无的中央,他自己正孤身一人,静静地坐在一口古旧的石棺之内,双目紧闭,嘴唇封死,仿佛将要这样枯坐到永恒的尽头,永不开口。
林渊猛地咬紧牙关,强行闭上了那只带来无尽痛苦的右眼。
冷汗顺着他的额角滑落,可不等他从这三重劫难的预示中挣脱,一个更近的声音,从他自己的胸腔内响了起来。
那是活印在低语,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不是来继承的……你是来赴约的。”
话音刚落,一股致命的杀机从背后袭来!
一直沉默不语的摆渡老翁,不知何时已站直了佝偻的身躯,他那双浑浊的老眼此刻竟迸射出骇人的精光。
他猛地将手中的骨桨倒转,以桨为棍,挟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狠狠砸向林渊的后心!
“这一世不准再来!”老翁的怒吼声如同炸雷,充满了决绝与憎恶。
林渊的战斗本能已深入骨髓,他甚至来不及回头,身体就已做出了反应。
他猛地向左侧扭转半个身位,背后的怨骨武装瞬间隆起,骸甲片片交叠,试图硬抗这一击。
轰——!
一声巨响,骨甲应声炸裂,无数惨白的碎片向四周飞溅。
尽管卸去了大部分力道,那沉重的骨桨依旧狠狠砸中了他的右侧肩胛。
骨骼碎裂的闷响清晰可辨,鲜血瞬间染红了他残破的衣衫。
剧痛让林渊一个趔趄,但他死死抱住怀里的夜凝霜,没有让她受到一丝一毫的震荡。
也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那艘骨舟的船底,一根细长的骨笛竟与老翁的怒吼产生了共鸣,发出一阵尖锐的嗡鸣。
这嗡鸣仿佛一道无形的钩索,自林渊被击伤的肩胛处,硬生生从他奔流的血液中,抽出了一缕比发丝还细的银蓝色血丝。
那缕血丝离体之后,并未消散,而是如拥有生命般,径直投入了漆黑如墨的冥河河心。
刹那间,整条冥河沸腾了。
原本平静无波的水面下,无数苍白扭曲的面孔争先恐后地浮出水面。
那是万千溺毙于此的亡魂,它们空洞的眼眶齐齐望向岸边的林渊,下一刻,竟整齐划一地深深叩首,头颅没入水中,再抬起时,喉咙里发出嘶哑、狂热而又悲怆的呼喊:
“弃名之主!吾等恭迎!”
万魂叩拜,声震焦土!
不等林渊从这惊变中回过神,头顶的浓雾中传来了翅膀破空的声音。
数十只体型巨大的影蚀鸦自雾中俯冲而下,它们漆黑的双爪泛着金属般的冷光,目标明确,直取林渊的双眼!
它们似乎要剜去他那只能够窥破天机、洞悉劫难的眼睛,剥夺他身为弃名之主的资格。
生死一线!
就在鸦爪即将触及林渊眼睑的瞬间,他胸口的活印骤然大亮!
一道幽银色的涟漪以他为中心,无声地扩散开来。
那涟漪所过之处,时间仿佛被凝固。
所有俯冲而下的影蚀鸦,双翼戛然停止扇动,凶戾的眼神瞬间化为敬畏。
它们在半空中调整姿态,竟收拢双翼,缓缓降落,最终齐齐俯首垂颈,恭顺地伏在了林渊的脚边,如同一群觐见君王的臣子。
“生者踏冥界,即为越界。”
一个冰冷、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从虚空中响起,仿佛由无数片碎裂的寒冰摩擦而成。
一名身披银色甲胄、脸戴光滑银色面具的高大身影,从扭曲的空气中一步步踱出。
他手中握着一柄残缺的断尺,遥遥指向林渊。
“守律使……”林渊的喉咙里挤出三个字,他认得这身装束。
“按律,”守律使的声音毫无起伏,“越界者,当沉碑、焚忆、熔魂。”
他话音刚落,便轻轻抬起手,对着翻涌的冥河一挥。
河面上,三具被粗大铁链捆缚的腐烂尸体缓缓爬出,它们共用着一口巨大而漆黑的肺,每一次呼吸都发出风箱般杂乱而痛苦的喘息。
它们就是守律使的刑具——渡奴三刑。
三具渡奴拖着沉重的铁链,一步步向林渊逼近,铁链在焦土上刮擦出刺耳的声响。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林渊怀中的夜凝霜仿佛感应到了极致的危险,她冰冷的石雕身躯竟传来一丝轻微的颤动。
一缕微不可查的冰焰在她指尖闪烁,一道微弱的意念传入林渊的脑海:“别信他的‘律’……那不是规则,是囚笼。”
林渊低头看向她。
他依然记不得她的名字,记不得她的过往,可当他手掌触碰到腰间那枚早已与血肉相连的碎骨铜铃时,铜铃传来的一阵温热震动,让他心中涌起一个无比清晰的念头:她不能死。
渡奴三刑已经扑至!
三道带着腥风的铁钩,从三个不同的角度,同时抓向林渊的要害。
林渊双目一凝,不再有任何犹豫。
他猛然运转体内的葬脉脊骨,覆盖在身上的怨骨武装发出一阵奇异的嗡鸣,原本凝实的骸甲竟在瞬间变得半透明,如同缭绕的黑雾。
冥行骸甲,虚化!
噗嗤!
第一道铁钩毫无阻碍地贯穿了他的胸膛,却仿佛穿过了一团空气,没有带起一丝血肉。
林渊借助“冥行骸甲”的短暂特性,将自己的存在脱离了生死之间的夹缝,完美躲开了这次实体锁定。
然而,第二击已然临头!
就在他虚化结束的瞬间,林渊猛地催动右眼的见劫之目,这一次,他窥得的不是遥远的未来,而是接下来短短三息之内必将发生的景象:第三具渡奴的铁钩将从他背后无声无息地贯穿他的心脏;守律使手中的断尺已然举起,下一瞬便会斩落他的颈侧;而他怀中夜凝霜的气息,将在那致命一击到来的同时,彻底断绝!
这是一个绝杀之局!
然而,林渊没有做出任何闪避的动作。
他反而将怀中的夜凝霜护得更紧,十根手指因为用力而深深抠入脚下的焦土,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那吼声充满了不甘与疯狂:“我不渡河……我是来关门的!”
话音未落,他猛地撕下胸前一块早已被鲜血浸透的衣襟,将那枚碎骨铜铃死死绑在一只离他最近的影蚀鸦的脚爪上。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一指北方那座倒悬于天际的宫殿,对那通灵的影蚀鸦发出了最后的命令:
“带她走!”
影蚀鸦发出一声嘹亮的鸦鸣,双翼猛然展开,叼着那枚承载着一线生机的铜铃,化作一道黑色的闪电,冲天而起,直奔远方的宫殿而去。
“拦下逃魂!”守律使的语调第一次出现了怒意。
三具渡奴立刻舍弃了林渊,转身欲追。
但它们快,林渊更快!
他猛然跃起,竟以自己的血肉之躯和残破的骸甲为盾,狠狠撞向转身的三具渡奴,将它们连同自己一起,撞入了冰冷刺骨的冥河之中!
轰然巨浪滔天而起。
林渊独自立于冥河中心的漩涡之中,河水疯狂地侵蚀着他的身躯,万千亡魂的手臂从水下伸出,拉扯着他。
渡奴的铁链将他层层捆缚,骨骼碎裂的声音在他体内接连不断地响起。
十骨尽碎,剧痛如潮。
可每断裂一节脊骨,他的记忆深处,便会有一个模糊的轻唤声传来,那是夜凝霜的声音。
就在他意识即将被黑暗吞噬的最后一刻,胸口的活印,那枚古老的印记,忽然彻底接管了他的四肢。
“林渊”的身体,在无人操控的情况下,竟对着空无一物的彼岸,对着那座遥远的宫殿方向,缓缓跪下,拜了三拜。
一个古老、沧桑,仿佛从万古之前传来的声音,从他的口中,也是从活印中,低语而出:
“我回来了。”
霎时间,风云变色,天地倒悬!
整条冥河不再向前奔流,而是以林渊为中心,开始疯狂地倒灌回旋!
万千叩拜的亡魂不再低语,而是齐声诵唱,那声音汇成一道贯穿天地的洪流:
“迎主归位!”
岸上,一直如神只般冷漠的守律使,竟控制不住地踉跄后退了半步,他那戴着银色面具的头颅猛地抬起,握着断尺的手,第一次出现了不易察觉的颤抖。
也就在这一刻,远处那座宏伟的倒悬宫殿,那扇紧闭了千年的门扉,在没有任何外力推动的情况下,再一次,缓缓开启。
一道红色的身影,从门后缓步走出。
那是一个身穿鲜红嫁衣的新娘,脸上盖着红盖头,步履轻盈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哀伤。
而在她那曳地的红妆之下,一角若隐若现的青衫,随着她的走动,如水波般微微荡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