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标手里的考卷，此刻仿佛重逾千斤。
他郑重地将考卷放在案上，对着顾明深深一揖。
“先生！”
这一声称呼的改变，让顾明微微一怔。
“听先生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标，受教了。”
朱标的姿态放得极低，语气诚恳到了极点。
他原以为这只是两道刁钻的考题，没想到背后竟藏着如此深远的寓意。
知廉耻，修德行。
守秩序，知人伦。
这简直是为国选才的至理名言。
然而，面对太子如此推崇备至的赞誉，顾明却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
“殿下谬赞了。”
“其实，这两道题，出的就是狗屁不通。”
此言一出，石破天惊。
朱标脸上的崇拜瞬间凝固，化为一片茫然。
“先生……此话何意？”
他彻底懵了。
刚刚还字字珠玑，怎么一转眼就成了狗屁不通？
这反转来得太快，太突然。
暖阁内，刚刚还一脸满意的朱元璋，也愣住了。
他捏着胡须，眉头重新皱起，盯着铜镜中的顾明，满眼都是疑惑。
这小子，又在搞什么名堂？
顾明看着朱标不解的眼神，叹了口气。
“殿下，我方才所言，是对这两道题深层含义的解读。”
“但这并不能改变题目本身荒唐的本质。”
“我贬低的，不是题目的寓意，而是这种出题的方式。”
“更是这种方式背后的……八股文。”
“八股文？”
朱标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这个词他当然不陌生，如今科举取士，皆用此体。
顾明点了点头，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
“殿下可知，这两道题为何要如此拼凑？”
“为何不能堂堂正正地出题，直接论述‘廉耻德行’与‘秩序人伦’？”
朱标没有说话，他隐约感觉到，顾明将要说出一个他从未接触过的残酷真相。
顾明自问自答道：“因为八股文的格式，已经把读书人的路给走绝了。”
“八股文，讲究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八个部分。”
“其中字数、对仗、声调，都有着极其严苛的规定。”
“它就像一个精美却毫无用处的笼子，进去的人，只能按照它的条条框框来思想，来行文。”
“考官出题，也必须在四书五经里找。”
“可圣人经典就那么多，千百年来被无数人翻来覆去地研究，早就被挖得底朝天了。”
“后人想出点新意，怎么办？”
“只能挖空心思，在故纸堆里断章取义。”
“甚至像这样，掐头去尾，东拼西凑，弄出些所谓的‘截搭题’，让考生去猜，去揣摩。”
“这哪里是在考校经义学问？”
“这分明是在考校揣摩上意的本事，是在考校咬文嚼字的技巧！”
“天下寒门学子，十年寒窗，皓首穷经，他们研究的不是圣人大道，不是经世致用之学。”
“他们研究的是如何破题，如何起股。”
“这是在将自己的思想，削足适履地塞进这个八股的模子里。”
“他们的思想、锐气、风骨，就在这一次次揣摩、一次次自我阉割中，消磨殆尽了。”
“长此以往，国之栋梁，都成了格式的奴隶，思想的囚徒！”
朱标的脸色渐渐发白，嘴唇微微颤抖。
他从未从这个角度思考过科举的问题。
而暖阁之中，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朱元璋的脸上最后一丝笑意也消失了。
他静静地看着铜镜中的顾明，眼神幽深，看不出喜怒。
毛骧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后背已然被冷汗浸湿。
他知道，这个顾明，正在一根悬于万丈深渊的钢丝上疯狂舞动。
朱标显然也被这个答案吓到了。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顾明似乎没有察觉到气氛的诡异变化，或许是察觉到了，却毫不在意。
他看着朱标震惊的模样，话锋忽然一转，语气缓和了些。
“当然，凡事有利有弊，八股取士也并非一无是处。”
朱标猛地抬起头，眼中带着一丝希冀。
暖阁内的朱元璋，也下意识地挺直了身子。
顾明笑了笑，继续说道：“其一，是确保了相对的公平。”
“在固定的规则之下，无论高官显贵之子，还是寒门农家之童，大家都在同一个框架内比试。”
“这给了无数没有背景的读书人一个向上的阶梯，避免了世家门阀的垄断。”
“其二，是为朝廷提供了一种标准化的人才筛选机制。”
“虽然死板，但能在千军万马中脱颖而出的，至少证明其足够聪明，足够勤奋，也足够听话。”
“其三，它极大地促进了教育的普及。”
“为了科举这条路，无数家庭愿意投入资源让孩子读书，客观上推动了文化的传播。”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悠远。
“纵观历朝历代，科举制度选拔出的英才不胜枚举。”
“唐有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的白居易，有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的张九龄；更有古文运动的领袖韩愈。”
“宋有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欧阳修，有锐意变法的王安石。”
“他们，无一不是科举出身的佼佼者，为各自的时代，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听到这里，暖阁内的气氛终于缓和了下来。
朱元璋紧绷的嘴角，渐渐松弛。
他捋了捋胡须，脸上重新浮现出一丝赞许。
这小子，还算懂得分寸。
知道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
他说的这些好处，也确实是咱当初设立科举，规范文体时所考虑的。
尤其是“公平”二字，深得他心。
咱老朱家就是泥腿子出身，最是看不得那些世家大族把持朝政的嘴脸。
“嗯……”
朱元璋发出一声满意的鼻音。
“这小子，看问题还挺全面。”
他甚至侧过头，对身边的毛骧低声说了一句。
“你看，让这顾明去做太子太傅，如何？”
毛骧闻言，心头一震，连忙躬身，却不敢搭话。
皇帝的心思，岂是他能揣测的。
然而，就在朱元璋最为满意的时候，内堂里，顾明的声音再次响起。
那是一个清晰无比，却又带着一丝冰冷寒意的转折。
“但是！”
顾明的声音陡然拔高，将朱标刚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八股取士最大的弊端，便是将儒学，彻彻底底地变成了统治者奴化臣民的工具！”
“它用最严苛的格式，最狭隘的范围，禁锢了天下读书人的思想！”
“圣人学问，本是教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何等开阔的胸襟！”
“可在八股文的荼毒下，却变成了钻故纸堆，揣摩上意的敲门砖！”
“它消磨了士人的风骨，扼杀了思想的火花，让天下英才，都变成了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会歌功颂德，循规蹈矩的奴才！”
“这，才是八股取士，最深沉的悲哀！”
话音落下，万籁俱寂。
朱标呆立当场，面无人色。
朱元璋脸上的笑意，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眼神变得无比锐利。
咔。
一声轻响。
他捋着胡须的手，猛地一顿，竟硬生生扯断了几根胡须。
朱元璋盯着那个侃侃而谈的身影，原本带着欣赏与惊奇的眼神，此刻已经变得不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