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幽黄泉界，亡者不敢踏足之地。
不是因为有禁令，而是因为此地过于“生”了——浓郁到凝结成实质的生命气息，如淡金色的薄雾，弥漫在荒芜的河岸。河水是倒流的，从黄泉深处涌向天际，水中沉浮的不是魂灵，而是一颗颗跳动的心脏虚影，扑通，扑通，每一声都契合着某个遥远世界的生命节律。
尘奕踏着金色薄雾走来时，幽冥主宰已等在河边。
那是个披着玄黑帝袍的男子，面容隐匿在十二旒珠玉冕之后，只露出一截苍白的下颌。他身后站着十殿阎罗，个个气息深沉如渊，但此刻都微微垂首，以示对来者的敬畏。
“比预计的早了三日。”幽冥主宰开口，声音像两块青石摩擦，沉稳而沧桑。
“怕来晚了，你们连锅端了。”尘奕停下脚步，看向河中那些心脏虚影，“这就是‘轮回石’孕生的‘万灵心跳河’？”
“是。”幽冥主宰抬手，一枚拳头大小、黑白流转的不规则石印从河心升起，缓缓落向尘奕掌心，“自三日前收到盟主令，黄泉界已击退七波虚渊爪牙。它们想污染此河，让万界生命在无意识中向往‘永恒的安眠’。”
尘奕接住石印。触感温凉，石中似有无数细小的漩涡在旋转，每一道漩涡都牵引着某个生命的轮回轨迹。他抬眼：“代价？”
幽冥主宰沉默片刻：“第三殿阎罗，为护河中三万颗新生心脏虚影，被虚渊的‘存在抹除咒’擦中左臂。手臂还在，但关于手臂的记忆——他自己的、我们的、甚至手臂本身承载的轮回因果——都被抹去了七成。现在那条手臂对他而言，如同外物。”
尘奕看向阎罗队列。一个赤面大汉默默举起左臂——手臂完好，肤色红润，但细看就会发现，手臂与肩膀的连接处有一圈极淡的灰痕，仿佛随时会脱落。
“能恢复吗？”尘奕问。
“除非逆转虚无。”幽冥主宰摇头，“但这也证明，虚渊对‘存在’层面的攻击，已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它们不再满足于毁灭，而要篡改万物存在的根基。”
尘奕将轮回石收入袖中，走向那位第三殿阎罗。
赤面大汉下意识想退，却被尘奕抬手按住了肩膀。
“别动。”尘奕说，语气平静，“抹除记忆是吧？我试试看，能不能给它加点‘噪音’。”
他伸出食指，点在手臂灰痕之上。
没有光芒，没有波动，甚至没有气息流转。但赤面大汉猛地瞪大眼睛——他左臂上，那圈灰痕开始扭曲、蠕动，像是被注入某种极不协调的杂音。灰痕边缘，一点点极细微的彩色光点开始闪烁，像坏掉的留影石里跳帧的画面。
三息之后，尘奕收手。
灰痕依旧在，但颜色淡了三成，且不再那么“干净”——上面多了几道歪歪扭扭、孩童涂鸦般的金色线条，勾勒出一只粗糙的、正在比划奇怪手势的手掌图案。
“这是……”赤面大汉愣住。
“我小时候，我哥教我画的第一幅画。”尘奕转身往回走，“画的是他揍完隔壁家熊孩子后得意洋洋的手势。这玩意儿毫无意义，纯粹是兄弟间的幼稚纪念——但正因毫无意义，虚无反而难以下口。留着吧，当个装饰。”
他走到幽冥主宰面前，停下。
“黄泉界还能撑多久？”
“若虚渊主力不来，百年无虞。”幽冥主宰顿了顿，“但若它们真如盟主所说，正在加速行动……最多三十日。”
尘奕点点头，从袖中取出三枚桃花瓣——是静庐院里落的，被他随手炼成了信标。
“一枚给阎罗，戴在右臂，能抵消三成虚无侵蚀。一枚你留着，若黄泉界有变，捏碎它，逍遥盟半数战力会在十息内降临。”
他将两枚花瓣递出，留下第三枚在掌心。
“最后一枚，”他看向幽冥主宰，“帮我送去天音界，给那个正在封魔的傻姑娘。告诉她——”
他沉默了一瞬。
“告诉她，等我拆了虚渊的温柔乡，就去接她回家。到时候，我要听她弹完那首没弹完的《长相守》。”
幽冥主宰郑重接过花瓣：“盟主放心。”
尘奕没再多言，一步踏出，身影已在金色薄雾中淡去。
河边，赤面大汉怔怔看着左臂上那幅幼稚涂鸦，许久，忽然咧开嘴笑了：“这位盟主……挺有意思。”
幽冥主宰望向尘奕消失的方向，玄袍在生命气息的风中轻扬。
“他不是有意思。”他轻声说，十二旒珠玉冕下的目光深邃如夜，“他是那种——你宁愿与诸天为敌，也别吵他睡觉的人。”
“而现在，虚渊不仅吵了他睡觉，还动了他的人。”
他转身，走向黄泉深处，留下一句话在河边回荡：
“传令十殿，即日起，黄泉界进入‘血月战备’。三十日后，若盟主未归……”
“我们便去琉璃幻梦界，帮他把虚渊的老巢，掀个底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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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幻梦界外，诸天交汇处。
此地名为“千星礁”——并非真正的礁石，而是三千大界空间壁垒在此自然摩擦、堆叠形成的奇异地带。无数世界的虚影在这里重叠闪烁，像一场永远不会落幕的皮影戏。
而现在，皮影戏的观众，有点多。
东侧，九条通体机械结构的巨龙静静盘踞，龙背上站着清一色的银甲修士，气息冰冷而精准。为首的是个发色如数据流光般变幻的青年，正低头调试腕上的星图仪——机械封神界，“万机之神”化身，代号“逻各斯”。
西侧，一片墨海翻涌，海中沉浮着万千枯骨宫殿。一袭黑袍的枯瘦老者坐在骨制王座上，指尖把玩着一颗跳动的心脏虚影——九幽黄泉界，幽冥主宰的投影分身。
南侧，火焰滔天。凤凰、金乌、朱雀等神禽虚影在火海中翱翔，中央悬着一架赤玉战车，车上斜倚着红发如火的女将，正擦拭手中长枪——南明离火界，离凰天尊。
北侧最安静，只有一片不断变幻色彩的雾气。雾中偶尔传出孩童嬉笑、老人叹息、恋人私语等种种人声，却不见任何实体——琉璃幻梦界本土代表，“心象之海”的具象化。
而中央，四十九道风格迥异的旗帜在虚空中缓缓飘扬，每一面旗下都立着至少一位仙尊级存在。有人族大帝，有妖族大圣，有精怪古祖，甚至还有几个明显是草木顽石化形的老者。
逍遥盟，首次大规模集结。
“还差三界。”逻各斯抬头，数据流在眼眸中飞速划过，“苍梧界、百味仙界、太古龙界——都已回复在路上了。”
离凰天尊嗤笑一声：“百味仙界那个厨子，该不会半路忙着研究新菜谱吧？”
她话音刚落，前方虚空忽然撕开一道口子。
浓郁的、层次分明的香气先涌了出来——菌菇的鲜，灵果的甜，药膳的醇，还有某种让人想起“家”的温暖烟火气。接着，云逍背着个巨大的食盒，气喘吁吁地踏出虚空：“没、没迟到吧？我半路去采了点琉璃幻梦界特产的‘梦露菇’，熬汤底绝了……”
他身后，尘玄化作的小黑龙叼着一条还在扑腾的银星鱼飞出来，含含糊糊道：“他还非要抓这鱼说提鲜，追了半个星域！”
全场寂静。
一群至少活了上万年的老怪物，看着这个筑基期都勉强的小厨子，以及那条明显刚破壳没多久的小龙，表情精彩纷呈。
“咳。”幽冥主宰的投影轻咳一声，“这位是……”
“我的人。”声音从云逍身后传来。
尘奕踏出虚空，手里还拎着一壶酒。他扫了一眼全场，点点头：“都来了？挺好。”
他走到中央空着的白玉台前——那是特意为他留的主位——却没坐下，而是把食盒往台上一放，打开，开始往外端碗筷。
“先吃饭。”他说，语气理所当然，“赶路都累了，吃饱再说正事。”
逻各斯的数据流眼睛眨了眨：“根据计算，虚渊对织梦族的侵蚀进度已达71%，每拖延一刻——”
“那就边吃边谈。”尘奕已经盛好一碗菌菇汤，推给离凰天尊，“尝尝，云逍手艺，比你那南明离火烤出来的东西润口。”
离凰天尊盯着那碗汤，表情古怪，但嗅到香气后，还是接了过去。喝了一口，怔住。
汤入喉，她竟想起很多年前，还未成道时，母亲在简陋灶台前为她熬的那碗野菜汤。
“这汤……”她低声说。
“加了点‘忆尘砂’的净化版。”尘奕自己也盛了一碗，“云逍研究出来的，能反向激发美好回忆，抵抗虚渊的‘温情陷阱’。都喝，喝完脑子清醒点，别待会儿被人用童年回忆忽悠了。”
众人面面相觑，但见幽冥主宰已经默默端碗，离凰天尊又喝了一口，便纷纷上前。
一时间，肃杀的千星礁上，飘满了菌菇汤的香气。
逻各斯看着碗中热汤，数据流眼中竟浮现出一丝人性化的困惑：“我的核心逻辑无法解析……为何一碗汤，能提高战前协作效率17.8%？”
“因为人活着不止靠逻辑。”尘奕喝完汤，放下碗，“还靠想家，靠嘴馋，靠惦记着‘打完这仗回去能吃顿好的’。虚渊想抹除这些，我们就偏要记住——记得越清楚，它们的虚无就越无处下手。”
他站起身，看向琉璃幻梦界的方向。
那里，原本七彩流转的世界壁垒，此刻已蒙上一层极淡的灰雾。雾中隐约可见无数美梦般的画面流转——童年、初恋、亲情、理想成真……每一个画面都甜蜜得让人心颤，也危险得让人背脊发寒。
“温柔乡。”尘奕轻声说，“用万界众生最深的渴望织成的牢笼。”
他转身，面向四十九界强者。
“诸位来此，有的是为守护自己的世界，有的是为还我人情，有的可能只是想看看热闹——都行。”他说，语气依旧懒散，但每个字都清晰传入所有人耳中，“但既然来了，我就说清楚这次要干什么。”
他抬起手，指向那层灰雾。
“第一，把织梦族活着救出来。他们是被利用的，该受的罚以后再说，但现在，他们是受害者。”
“第二，拆了温柔乡。方法很简单——往所有美梦里，扔点不和谐的东西。比如童年回忆里加个抢你糖葫芦的熊孩子，初恋画面里加个丈母娘嫌弃的眼神，理想成真时加个房贷没还完的提醒……总之，怎么扫兴怎么来。”
几个老怪物差点被汤呛到。
“第三。”尘奕放下手，看向众人，“如果有虚渊的本体藏在里面……”
他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却让在场所有人心头一凛。
“就帮我把它揪出来。我要问问它——”
“动我的人之前，有没有打听过，我起床气有多大。”
话音落下，千星礁一片寂静。
然后，离凰天尊第一个笑出声，她抹了抹嘴角：“有意思。我南明离火界，最擅长的就是‘扫兴’——当年我道侣想跟我玩浪漫，我一把火烧了他布置了三天的花海。”
幽冥主宰颔首：“黄泉界可提供‘死亡回忆’，保证任何美梦都能瞬间降温。”
逻各斯的数据流飞快闪烁：“已建立‘不和谐元素数据库’，包含三千种破坏浪漫的场景模板。正在同步给所有参战单位。”
云逍举手：“我、我可以负责后勤！保证大家打累了有热汤喝！”
尘玄嗷呜一声：“我负责——负责把虚渊的窝烧得香一点！像烤鱼那样香！”
尘奕看着这群画风逐渐跑偏的盟友，叹了口气。
“行吧。”他说，“那就——”
“开工。”
他转身，率先走向那片灰雾温柔乡。
身后，四十九界强者，以及一个厨子、一条小龙，浩浩荡荡跟上。
而在琉璃幻梦界深处，灰雾翻涌的殿堂中，那几乎化形的虚渊存在缓缓抬头。
它感知到了。
感知到了千星礁上的菌菇汤香，感知到了那群不按常理出牌的敌人，感知到了某种——让它虚无核心都微微震颤的、荒谬又危险的喧嚣。
它沉默许久，对殿堂中无数化身说：
“启动‘终焉方案’第一阶段。”
“让温柔乡……沸腾吧。”
殿堂震动，灰雾如海啸般涌出，冲向世界边缘。
而世界的另一侧，尘奕已踏进灰雾，随手捏碎了第一个美梦泡泡。
泡泡里，正上演着母子重逢的感人戏码。
尘奕往里面丢了只嗡嗡叫的苍蝇。
美梦戛然而止。
他打了个哈欠。
“果然，”他轻声说，“还是这种程度。”
“真无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