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墨踩着夜路回到山寨时,寨子里的人已经等在火塘边。
没人点灯,只有柴堆烧得噼啪响,火星子往上跳。
他站在门口没动,手伸进怀里,掏出一小把黑土,放在石桌上。
“这是新安的地。”他说。
一群人围上来,有人蹲下身子闻了闻。
“有肥味。”
李老根伸手捻了捻,“不是浮土。”
楚墨点头。
“那田里的土全是这样的。麦苗长到小腿高,绿得发深。水渠是从山泉引下来的,坡度刚好,水流不急不慢。他们修渠是记工分的,干一天换三斤粟米,老人送饭也算。”
二牛站在人群后头,听见这话猛地抬头。
“真的?”
一个年轻汉子问,“官府还能让百姓自己立碑?写‘谁种谁收’?”
“写了。”
楚墨说,“石碑就立在田头。账本贴在县衙门口,谁都能看。沈砚没拦着,也没让人藏。”
“那你信他?”
有人冷笑,“三年前黟县三百户人,也是听了个‘分地免赋’,结果出山那天,全被砍了脑袋。”
火塘边一下子静了。
楚墨没说话,从腰间解下一个布包,打开,里面是一小撮混着白霜的黑糊状物。
“这是堆肥。”
他说,“枯枝、落叶、粪渣、草灰按比例沤的。翻三次,闷十天,温度够了会冒热气。沈砚带我看了正在沤的一缸,菌丝都长出来了。这种肥撒下去,亩产能到两石。”
李老根接过那团东西,仔细看了看,又凑近闻。
“配比对了。”
他抬头,“这肥能用。外面荒地哪有这讲究?官府从不教这些。”
“他还让我看了水渠的竹管。”
楚墨声音低下来,“有一截断了,内壁有刮痕,像是被人拆过。他发现了,但没声张,也没追查。只是说回头修。”
“为什么不抓人?”另一个匪问。
“抓了就乱了。”
楚墨说,“百姓刚信一点事,你一闹,谁还敢说实话?他稳得住。”
“可他是县令!”
有人喊,“秦吏哪个不是为上头差事?他图什么?”
楚墨看了那人一眼。
“图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把县令印绶交给我,让我带人去验地。他不怕我拿着印去领赏。他还让二牛的娘……吃树皮死的那位……的名字记在救济册上,说新安欠她的,以后每季多发一斗粮给孤寡户。”
二牛咬着牙,拳头攥得咯吱响。
“我不是替官府说话。”
楚墨环视众人,“我是亲眼看见了那片地。它活得起来。人种地,地养人,不是空话。你们要是不信,明天可以跟我一起去看看。”
“我们不去!”
角落里一个老猎户站起来,“我见过官府怎么骗人。先许你活路,再一刀斩尽。你们年轻不懂,我懂!”
“我也见过。”
一个须发花白的老者拄着拐杖走出来,左臂空荡荡的袖子扎在腰带里,“三年前黟县的事,我是唯一爬出来的人。”
他盯着楚墨。
“你说……他们立了碑?”
“立了。”
老人忽然笑了,笑出眼泪。
“我这辈子,没见过官府让百姓立碑夸自己的……也没见过一个县令,为了让人信他,能把官印交出来,自己走在最前头。”
他顿了顿,声音哑了。
“我要是再年轻十岁,肯定不信。但现在我不怕了。我这条命早该没了。既然你们都说那地是活的,那我就赌这一把,若还是骗局,大不了死在半路,总好过在这山上啃树皮等死!”
火塘边没人说话。
过了几秒,李老根把那撮堆肥轻轻放回石桌。
“我去。”
他说,“我要是能活着种上一天自己的地,死了也认。”
“我也去!”
二牛突然开口,“我娘没等到这一天,但我得替她看看那块能长出麦子的地。”
一个接一个站出来。
“我去!”
“老子不想再喝野菜汤了!”
“我想吃饱一顿饭……安安稳稳地睡一觉。”
声音越来越大。
楚墨站在中间,看着一张张脸在火光下忽明忽暗。
有年轻的,有老的,有女人抱着孩子低头抹泪的。
他没说话,只是把手按在刀柄上。
最后只剩十几个缩在角落的人没动。
“你们可以留下。”
楚墨说,“寨子不会拆。要是我们没回来,你们还能躲一阵。”
没人回应。
他知道有些人不敢赌,也有些人已经忘了什么叫希望。
但他不能等了。
第二天日出,他必须带人下山。
他转身走向自己的木屋,从床底拖出一个旧皮袋,倒出几粒晒干的草种。
“这是沈砚给的。”
他对李老根说,“抗寒大麦种。他说这种子能在山地活,不怕冻。只要肯种,就能收。”
李老根接过种子,放在掌心看了看。
“这不是普通麦种。”
他低声说,“壳厚,粒饱满。山外没见过。”
楚墨点点头。
“他还说了,流民下山,不是招安,不是归降。是回家。”
“回家?”有人苦笑,“我们还有家吗?”
“新安就是家。”楚墨说,“只要你肯种地,那就是家。”
火塘的柴快烧尽了,火光一点点矮下去。
楚墨走到寨门高岩上,望着山下。
远处梯田的轮廓在夜色里若隐若现,像一片沉睡的海。
风凉了。
他握紧腰间的短剑,剑柄上有道新划的痕,是今天在田埂上蹭的。
身后传来脚步声,是二牛和李老根带着几个青壮过来集合了。
妇孺们开始收拾包袱,有人抱着陶罐,有人背着破席。
没有人再问“会不会有埋伏”。
也没有人再说“算了吧”。
楚墨回头看了一眼山寨。
火塘熄了。
晨星将隐。
他抬起手,指向山下。
“准备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