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赵承业就从驿馆起身。他没吃早饭,也没换官服,只披了件外袍,直接叫随从备印鉴匣和笔录册。
他知道不能再拖了。
昨夜那些百姓送来的芋艿、腌鱼、姜汤,还堆在石阶上。没人动,他自己也不敢动。那不是食物,是打在他脸上的巴掌,无声却响得震耳。
他不能靠气势压人了,只能靠规矩。
账本——必须查账本。
沈砚再会收买人心,也得记账。只要一笔对不上,就能掀翻他这一套“清廉为民”的假象。
他带着人直奔县衙,脚步比平时快得多。
县衙大堂前,沈砚已经在等了。他坐在主位上,手里捧着一碗热粥,慢悠悠地喝着。林阿禾站在一旁,手里抱着一本厚厚的册子,封皮写着“新安赋税总册”。
周墨也在,背着手立在侧案边,神情平静。
赵承业一进门,目光就落在那本账册上。
“把账本拿来。”他声音很冷。
沈砚放下碗,擦了擦嘴,“赵郡守要查账?行啊,拿去。”
林阿禾上前一步,双手将账册递出。
赵承业没接,而是盯着他,“你来之前,这账册动过没有?”
林阿禾手没抖,声音稳,“昨夜我重新核了一遍,改了几处错数。”
“哦?”赵承业冷笑,“主动承认改账?你还真是坦白。”
沈砚开口:“我们不藏不瞒。错了就改,改了就认。总比某些人扣着赈灾粮不发,还写假报功强。”
赵承业脸色一沉,但没发作。
他知道现在动手就是落人口实。他要的是证据,不是争执。
他接过账册,翻开第一页,是去年秋收的粟米入库记录。数字清晰,每笔后面都盖着县衙红印,还有经手人签字。
他继续往后翻。
春耕支出、栈道用工、药铺药材采购、梯田开垦工分发放……条目分明,一笔不乱。
他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这些账目比他预想的还要规整。
尤其是东坪坡草药试种那一栏,支出明细列得极细:松木支架三十根,粗布滤网五匹,陶罐十二口,人工三十七日,每日工分两枚,附村民签字画押清单三页。
他猛地抬头,“这些签字,是真的?”
林阿禾答:“是我亲自去各村收的。每人按手印,我做了登记簿,可以当场核对。”
赵承业盯着他,“你以前可没这么认真。”
林阿禾低头,“以前不懂,现在懂了。沈县令说,账目不清,百姓就信不过官府。我不想再让娘亲喝不上药,也不想再被人当刀使。”
这话一出,大堂里静了一瞬。
赵承业眼神闪了一下。
他知道林阿禾的母亲有哮喘,也知道他曾为自己通风报信。但现在,这小子话里带刺,明显倒向了沈砚。
他冷哼一声,继续翻账本。
翻到工分发放记录时,他突然停住。
“这里写着‘农具工坊试制曲辕犁,耗银二十四两’。”他抬眼,“这笔钱,谁批的?”
沈砚答:“我批的。”
“你一个县令,不经郡府报备,私自拨库银?”
“库银是朝廷给的,用在民生上,合不合规矩我说了不算,秦律说了算。”沈砚站起身,走到案前,指着账册一行字,“你看这里,每一笔支出都有用途说明,有人证,有物证。你要查,我可以让人把工坊的铁料、木料全搬来当面点数。”
赵承业咬牙,“我不是问你有没有东西,我是问你有没有走程序!”
“程序?”沈砚笑了,“赵郡守,新安去年冬天饿死七个人,麦田荒了八成,那时候你派使者来催‘孝敬礼’,怎么不讲程序?现在我修路种地开药铺,你反倒讲起程序来了?”
赵承业脸涨红,却说不出话。
他知道沈砚说得没错。
他当初根本不在乎新安死活,只想要点好处。现在新安好了,他反而跳出来挑毛病。
这话说出去,他自己都站不住脚。
他甩开账本,又抽出随身带来的巡查记录本,翻到一页,“好,那我问你——东坪坡试种草药,占的是无主荒地,可有地契备案?”
这次是周墨开口:“有。已在工部备案,文号为‘九工备字乙卯三七’,副本在此。”
他说着,拿出竹简,双手呈上。
赵承业接过一看,确实是工部备案文书,盖着红印,日期清楚。
他手指掐着竹片,指节发白。
他本以为能从账目混乱、手续缺失上找出漏洞,可眼前这些人,早就防着他这一手。
账清、人齐、证全。
他找不到破绽。
但他不甘心。
他盯着沈砚,“你说这些事都是为了民生,可你一个外来的县令,凭什么调动墨家遗脉?凭什么让村民替你说话?你到底图什么?”
沈砚看着他,语气平静,“我不图什么。我就图新安别垫底,别让我去修长城。种地、修路、开药铺,哪样不是正经事?你要是觉得我做错了,那就拿出律法条文来治我。别在这儿绕圈子找茬。”
赵承业胸口起伏。
他知道,自己被逼到了死角。
他可以强行定罪,但前提是得有证据。现在账目清清楚楚,民心又倒向沈砚,他若硬来,只会惹火烧身。
他沉默片刻,忽然冷笑,“好啊,账是清了。可我听说,你让百姓免费看病,还送芋艿、姜汤?你哪来的钱?国库养的是官,不是慈善堂!”
沈砚不慌,“药铺收诊金,只是老人孩子免单。芋艿是百姓自己送的,我没花一文钱。至于姜汤,用的是厨房剩姜煮的,成本三文钱一锅。”
“那你徽墨酥呢?天天做,谁出的材料钱?”
“我自己掏的俸禄。”沈砚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放在案上,“这是上月做点心的开支明细,一共花了四百六十文,全记在这里。你要不要也查查?”
赵承业看着那个破旧的布袋,里面是几张竹片,字迹工整。
他忽然觉得可笑。
一个县令,为了做点心,连四百六十文都要记账。
这种人,怎么会贪?
他缓缓坐回椅子上,手里还捏着那份赋税总册。
他知道,这一仗,他又输了。
账本没问题。
人也没问题。
甚至连百姓送来的那些食物,都不是贿赂,是心意。
他拿什么打倒沈砚?
拿权势?人家不怕。
拿制度?人家合规。
拿民心?人家早就赢了。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里没了怒火,只剩一股憋屈的无力感。
他把账册往桌上一放,“行,账我查了。暂时没发现大问题。”
沈砚点头,“那就好。要是没事,我去看看梯田那边的水车进度。”
他转身要走。
赵承业突然开口:“等等。”
沈砚停下。
“你真不怕我再查别的?”
“查啊。”沈砚回头,笑了笑,“随时欢迎。库房钥匙在周主簿那儿,工坊图在楚墨手上,药铺出入账苏大夫管着。你想看什么,尽管拿去看。”
赵承业没说话。
他知道,对方已经敞开了所有门。
不怕查,才是最可怕的。
他看着沈砚走出大堂,背影轻松,像没事人一样。
林阿禾跟了上去。
周墨收起备案文书,默默放回袖中。
大堂里只剩下赵承业一人,坐在主位对面的椅子上,手里还攥着那份查不出错的账本。
他的随从站在门口,不敢进来。
阳光从门外照进来,落在桌上的布袋上。
那里面装着四百六十文的点心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