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州县县政府小会议室,窗户紧闭,空调低鸣也驱不散弥漫的凝重气息。
长方形的会议桌边坐满了人,县长黄正国眉头紧锁,指尖无意识地敲打着面前那份厚厚的文件——《平州县谷景镇特色经济精神文明五个开发计划书》。旁边分管财政的常务副县长周明,脸色沉郁。
谷景镇镇长张宏坐在下首,背脊挺直,手心却微微沁汗。
他花了近一个小时,条理清晰地阐述:从姬子卿培育的紫锥菊、虎耳草药用观赏价值,讲到依托竹林资源开发疗愈旅游的独特性,再到“谷景香米”的品牌前景和山珍工坊的产业链规划,最后强调了非遗传承与基础设施的同步提升。
他讲得口干舌燥,甚至提到了姬子卿那几道让镇领导们赞不绝口的特色菜。
“……黄县长,周副县长,各位领导,”张宏最后总结,声音带着期盼,“这份计划书,有基础,有亮点!上林村的变化是实打实的,姬子卿同学的能力也是实打实的!谷景镇守着好山好水多少年了?这次,是真的看到了希望!只要资金到位,我们有信心,让谷景镇焕发新生!”
会议室内一片寂静。
只有空调出风口的嘶嘶声。
良久,黄县长重重叹了口气,打破了沉默。
他拿起计划书,翻到最后一页附着的《初步投资预算及效益分析表》,指着上面那个醒目的数字:
“张宏镇长,你的介绍很详细,热情也感受到了。这份计划书……”他顿了顿,“构思新颖,结合本地实际,又有姬子卿这样的人才大学生参与,的确让人耳目一新。”
张宏的心刚提起来一点。
“但是!”黄县长话锋一转,手指重重地点在那个数字上,“最核心的问题,也是最现实的问题,就在这里——七百三十八万!这还是初步预算!县里相关部门初步评估过,认为这个数比较客观!”
周明副县长立刻接口,语气带着务实考量:“黄县长说得对。张镇长,你们的设想有吸引力,效益估算也乐观,可问题是,资金从哪里来?”他环视一圈,“今年县里的各项开支压力很大,需要保障的地方很多。七百多万……这不是个小数目!县里很难一次性拿出这么大一笔钱,专门投给一个乡镇的开发计划。”
会议室里响起低低的议论声。
“想法是好,可投入太大,风险也大。”
“万一项目进展不顺,或者效果不如预期,后续会很麻烦。”
“七百万……分摊到各部门也很难凑齐。”
“是不是可以分阶段,先做一部分试试水?”
质疑声像无形的冷水,浇在张宏心头燃起的火苗上。
他想强调姬子卿培育顶级香米和特色药材的能力就是最大的保障,想说谷景镇等不起缓慢的试探,可看着黄县长紧锁的眉头和周副县长脸上的凝重,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在巨大的资金缺口面前,任何保证都显得单薄。
黄县长和周明低声交流了几句,又与几位核心部门的负责人简单沟通。
最终,黄县长清了清嗓子,做出了决定:
“张宏镇长,县里理解谷景镇谋求发展的迫切愿望,也认可这份计划书展现的潜力。但是,”
他加重了语气,“资金是硬门槛,七百万的缺口,是目前无法解决的难题,仓促上马,风险很高,县里的意见是……这份开发计划,暂时搁置,你们镇上,再想想有没有投入更少、见效更快一些的替代方案?或者,看能不能分步骤、先启动核心项目?等县里情况好转,或者争取到外部支持,再议。”
“搁置”
两个字,像两记闷棍,狠狠砸在张宏心上。
他脸上的神采瞬间黯淡,挺直的脊背也松垮下来。
他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哑声应道:“……是,县长。我们……知道了。”
回谷景镇的路,格外漫长。
副驾驶座位上那份承载了希望的《五个开发计划书》,此刻重得压手。
县领导的话在耳边回响——“搁置”、“风险”、“资金缺口”……每一个词都沉甸甸的。
他仿佛看到了镇上干部们的失落,看到了村民们刚被点燃的希望骤然冷却。
车直接开到了上林村。
下午的阳光正好,村头平整的晒场上铺满了深紫色的紫锥菊花朵和翠绿肥厚的虎耳草叶片,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药草香。
十几个村民围在一起,中间蹲着的正是姬子卿。
他穿着普通的旧衬衫和长裤,袖口挽起,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
此刻,他正拿着一把锋利的铡刀,亲自示范如何切割紫锥菊粗壮的根茎。
动作精准稳定,每一次下刀都恰到好处,切面光滑整齐。
“根茎药性强,但晒干前要这样斜切,厚薄均匀,才能保证药性不流失,也干得快。” 姬子卿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围观的村民耳中。
他指尖沾着新鲜的、泥土般的褐色药泥,神情专注。
“张镇长!”有村民先看到了张宏。
姬子卿闻声抬起头,看到张宏下车,脸上惯常的平静在看到对方眉宇间浓重的疲惫和眼底难以掩饰的失落时,微微凝滞了一下。
他放下铡刀,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灰,走了过来。
“张镇长,县里……咋样了?” 孙建村长也凑过来,眼神里带着忐忑。
张宏看着姬子卿清澈的眼睛,又扫了一眼周围村民们期待的脸,喉咙发紧,半晌才艰难地挤出声音,干涩得厉害:“县里……黄县长他们……认可我们的计划,方向思路都挺好……”
村民们脸上刚露出喜色。
“但是!”张宏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无力感,“需要的钱太多了……七百三十多万!县里……一时半会儿,实在拿不出这笔钱……计划……只能暂时搁置了。”
“搁置?”
“七百万?!”
“老天爷!这么多!”
“那……咱这药材,香米……还弄不弄了?”
失望的低语和叹息声瞬间在村民中弥漫开来。
孙建脸上的笑容僵住,重重叹了口气,蹲在地上,闷头卷起了旱烟。
姬子卿静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波澜。阳光落在他沾着药泥的指尖上。
搁置?
因为钱?
他脑海里瞬间闪过许多画面——前世,父母那场突如其来的意外,空荡荡的家,高中班主任欲言又止的眼神……然后是布林村那个总是佝偻着背、抽着旱烟的老村长李盛国。
老人布满老茧的手,把一个裹了好几层、浸着汗味的油纸包硬塞进他手里,里面是皱巴巴、却叠得整整齐齐的一沓钱,有零有整,那是村民们存了许多年的积蓄。
一笔笔资助转他到卡上。
“娃啊……拿着!镇上已经给你上措施了,你就放心上学的,村里也凑了点!去!好好念书!出息了……别忘了咱这地方就行!” 老人浑浊的眼睛里,是纯粹的期望。
那笔钱,让他走出了困境,完成了学业。
可他还没来得及回报,就来到了这个世界。
如今,谷景镇,布林村,这片土地需要他,需要他带来的改变。
前世未尽的恩情,今生有了偿还的契机。
他思量着,目光缓缓扫过晒场上那些凝聚了他心血、承载着村民希望的药材,扫过远处郁郁葱葱的竹林,最后落回张宏写满失落的脸上。
“张镇长,”姬子卿开口,声音平静,“县里说的缺口……具体是七百多万?”
张宏苦笑着点头:“对,七百三十八万!不是小数目啊!子卿啊!我知道你为镇上着想,可这……” 他以为姬子卿是想发动村民集资或者找小额赞助,那根本是杯水车薪。
“七百多万……”姬子卿低声重复了一遍,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挑,似乎在确认一个数字。
他随即抬起头,看着张宏的眼睛,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这笔缺口的资金,或许……我能补上?”
“啊?”张宏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随即脸上浮现出无奈又带着点心疼的苦笑,他伸手拍了拍姬子卿的肩膀,“子卿同学!你的心意,镇上领了!可这是七百万!不是七百块!你那点积蓄……” 他摇摇头,“我知道你在京都大企业工作过,可能有些存款,但这差距太大了!还是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看能不能……”
“张镇长,”姬子卿打断了他,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我说的是,我能补上这七百万的缺口。”
他一边说着,一边不紧不慢地从裤兜里掏出他那部屏幕有几道细微划痕的国产手机。
手指在屏幕上点了几下,动作流畅自然,然后,将手机屏幕转向张宏。
阳光有些晃眼。
张宏下意识地眯起眼,凑近去看。
屏幕上是一个简洁的银行App界面。
映入眼帘的,是一长串数字。
很长很长的一串。
前面是一个清晰无比的“2”。
后面跟着……好多好多个“0”。
张宏脸上的苦笑瞬间凝固了。
他以为自己眼花了。
他使劲眨了眨眼,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倾,鼻尖几乎要碰到冰凉的手机屏幕。
他抬起有些颤抖的手指,不受控制地、极其缓慢地,一个一个点着屏幕上那些冰冷的数字,嘴唇无声地翕动着:
“个……位……”
“十……位……”
“百……位……”
他点得很慢,很用力。
“千……位……”
“万……位……”
数到“万”时,他的呼吸已经开始急促。
“十……万……”
声音带上了明显的颤音。
“百……万……”
手指抖得更厉害了。
“千……万……”
当他的指尖,带着千斤重量,终于点在第一个数字“2”后面那个代表“千万”位的“0”上时,时间仿佛静止了。
晒场上,风吹过药材的沙沙声,村民的低语声,甚至远处竹林里的鸟鸣,都在这一刻彻底消失。
张宏的嘴巴无意识地张大了,眼睛瞪得滚圆,死死地盯着那有些破裂的手机屏幕,眼珠子仿佛要从眼眶里凸出来。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随即又猛地涌上,涨得通红。
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两……两……” 他像是被扼住了喉咙。
“两千万。” 姬子卿平静地替他补全,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惊雷,在死寂的晒场上轰然炸响!
“哐当——!”
旁边一个正听得入神、手里还拎着铡刀看姬子卿切药材的村民,被这“两千万”三个字惊得手一松,沉重的铡刀脱手而出,狠狠砸在晒场坚硬的地面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这声巨响,像按下了暂停键后猛然释放的开关。
张宏如同被雷击中,浑身剧烈地一颤,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姬子卿平静无波的脸,那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种被巨大冲击波彻底掀翻的茫然。
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半晌,才从灵魂深处挤出一声变了调的、破了音的嘶吼:
“两——千——万——?!”
“哪来的?”
“姬子卿同学啊!你这两千万哪来的!”
这嘶吼带着无尽的震撼,在晒场上空久久回荡,惊飞了远处竹林里栖息的鸟雀。
所有村民都像被施了定身法,呆若木鸡地看着场中那个举着国产手机的青年,和他面前那个仿佛被天降横财砸晕了的镇长。
空气里,只剩下紫锥菊和虎耳草苦涩而清冽的药香,无声地弥漫。
“一部分是我前妻的赔款,一部分是我利用原始资金炒股,加上我的一些专利费和稿费赚到。放心!我可一直是遵纪守法,积极纳税的好公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