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底,何大江从淮阴出差回来了。
交道口街道办灰扑扑的砖墙上,农业学大寨的标语被北风吹得哗啦啦直响。何大江拎着帆布包跨进大门的时候,正赶上食堂开饭的梆子声。
爸爸!小儿子何桢轩一眼看到了自己的老爹。像颗炮弹似的从门廊冲了出来,棉裤膝盖处打着补丁,后面是大女儿周佳玉和儿子何桢彦,三个孩子别提多开心了。
“你们怎么会在街道办的?” 何大江蹲下来,把孩子搂在怀里。
“妈妈上班了,我们是秀兰姨带过来的。”王秀兰怕孩子在家没人照顾,就带到街道办了。
大江,你可算回来了!正好赶上今天这萝卜馅儿的饺子!陆岩从里面探出了头,正好看到何大江。
“大江回来了,快进来!”何大江被孩子们簇拥着往屋里推,一屋子的人正在包饺子,好不热闹。王秀兰,方副主任带头,热热闹闹的。
“大江,这次出差,辛苦你了。”王秀兰主任由衷的说道。
四个多月前,何大江接到通知,火速驰援苏北淮阴地区。当何大江背着帆布包踏上淮阴土地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白茫茫的一片运河大地。
谁知道这一待,就是四个多月,现在实验点已经总结了一套符合当地实际情况的生产经验。
当地也开展了村民和知青的技术培训,老廖,老罗,老蒋都是陆续回来的,何大江最后。
几个人在支援的建设过程中也是结下深厚的情谊,相约回到北京,一定要常来常往的。
从淮阴返京的绿皮火车停靠徐州的时候,何大江特意买了一些的当地特产。窑湾绿豆烧,捆香蹄,蜜三刀,小儿酥等等。
爸!吃饺子!周佳玉用筷子夹着个白白胖胖的饺子,汤汁顺着筷子往下淌。何大江张口咬住,萝卜丝的清甜在嘴里化开,竟比之前吃过的任何宴席感觉都香甜。
何大江望着孩子们抢蜜三刀的热闹场景,忽然觉得这个生活才是有滋有味的。
夜深了,何大江摊开笔记本,钢笔尖在冬储菜大棚可行性报告几个字上悬了半晌。
1964年2月28日,于北京交道口街道办,闻饺子香,见儿女笑,知春将至。
半个月之后,街道办收到一封特殊的挂号信。里面是五元纸币和一张字条。“请转交党费。落款,老党员张德福”。
交道口街道办的门廊还结着冰棱, 何大江拿着那张泛黄的党费登记簿,眼睛一直盯在张德福三个字上。他是交道口街道办负责民政工作的,记得张德福老人。
周大姐以为是邮递员送错了。
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出了一趟差,回来以后,张德福老人已经变成了人们口中的“坏分子”了?
何大江在城郊破庙找到老人的时候,看见老人蜷缩在草堆里,脚边是捡来的煤核。残破的庙顶漏下天光,照见满地的枯草混着的白菜帮子,那是老人从菜市场捡来的。
张伯!何大江感觉心里发酸。
此刻的老人佝偻着背,补丁摞补丁的棉袄下露出半截麻绳。听见何大江呼唤他,他慌忙将褪色的党证塞回贴身口袋,却不知泛黄的册角已经从破洞里露了出来。
小何啊。。。老人咧嘴笑道,牙龈萎缩得只剩下牙根了。他们说我是坏分子,可我不是啊!。
何大江蹲下身,与老人平视。
张伯,这五块钱。。。何大江掏出了挂号信里面的纸币。
“我不是坏分子,我相信组织会查明白的。”老人颤抖着从贴身口袋掏出褪色的党证,扉页上“随时准备为党和人民牺牲一切”的字迹依然清晰。
可党章没说我不能交党费。他忽然解开棉袄内袋,何大江这才发现那补丁下还藏着个纸包,里头是揉得皱巴巴的分币,最大面额不过一毛。
张伯,我现在就带你走。何大江想要搀扶老人起来。
小何,你说组织会查清楚的,对吧?张德福老人摇了摇头,却忽然紧紧的抓住了他的手。
外面忽然下雨了,雨声变大了,淅淅沥沥的敲打着窗棂。何大江看见老人浑浊的眼里映着跳动的烛火,像两簇不灭的星火。
何大江含泪收下党费,在《党费登记簿》上写下。“1964年3月15日,党员张德福同志,补缴特殊党费五元整。”
张德福老人不知道的是,这笔钱最终变成了五十个的窝窝头,在随后的饥荒中救活了十二条的性命。
1964年3月15日,在这个日期下方,如今密密麻麻的签满了名字。都是受过窝窝头恩惠的街坊。
最末页夹着张德福的党证,已经褪色的随时准备。。。字样旁,一个鲜红的指印,那是老人临终前咬破手指按的手印。
而那本登记簿,却在二十年后,成为了重要的物证。
“大江,大江。”王秀兰拍了拍何大江的肩膀,“你最近怎么回事?我发现你老是走神?”
“姐!”何大江紧盯着王秀兰的眼睛。“我最近老是想到张伯,我就在想,这人的一生,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活着?”
大江,你还在怪姐当时没帮张伯说话?王秀兰忽然抬头,起身倒了杯茶给何大江。
何大江摇了摇头。
你以为我没争过?王秀兰从抽屉深处抽出个牛皮纸袋,你看看这个!
何大江接过纸袋,红笔批注触目惊心。该同志历史问题存疑,建议暂缓**,再翻到复查材料,钢笔字力透纸背。证据链不完整,维持原结论。
我去找区委!何大江站了起来就要往外冲,却被王秀兰一把拽住。
站住!
你以为就你记得?你以为你是谁?王秀兰猛地转身,她从喉咙里挤出了一声的哽咽。
“我想不通?” 何大江拳头捏的紧紧的,青筋直蹦。
“想不通也要想,现在给我回去,哪都不许去?” 王秀兰大声的吼着。
“我,我。。。”何大江还是第一次看见王秀兰发火。
隔壁办公室里面的几个人,都是目瞪口呆的。一个个你看我,我看你的,都是默不作声。
“怎么的?我这个姐姐现在说话也不管用了?还不快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