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辈人说,貂蝉小时候在无定河边浣纱。”阎解旷呷了口山葡萄烧,火光在他眼中跳荡,“那河水映着月光照在她脸上,连鱼都沉了底。后来她被选进宫,用红绳系住月亮,才让董卓和吕布反目的。”
“解旷叔,你瞎编的吧!” 棒梗听得入了神,连酒碗悬在半空都忘了喝。“上个月,咱们村里的老支书还说貂蝉是虚构的,哪能当真?”
“我前儿个在曹家集,听我们那的老根叔说。” 棒梗也回过神了,把自己听到的故事也说了。“后山那片酸枣林原来是明朝一位将军种的。”
“那个将军说了,是战乱的时候给百姓当口粮。” 棒梗笑嘻嘻的说道。“谁曾想,如今倒成了咱们换工分的宝贝了。”
“明朝?还将军?” 阎解旷古怪的笑了一下,“是李自成吧?”
“哥,净扯那些陈谷子烂芝麻。” 阎解娣感觉今天挺高兴的,“昨儿个在村东头听王寡妇说,貂蝉墓就在无定河西岸的沙窝里。她年轻时亲眼见过墓碑上的花纹,说是凤凰衔着牡丹枝。”
“要我说啊,这号事儿都经不住推敲。” 棒梗却已经听的云里雾里了。“上回在大集听老孙头说,李自成当年在米脂城西埋过十八窖铜钱,结果挖开全是碎砖头!”
“哈哈哈!” 解娣抿嘴偷笑,这个棒梗太有意思了。
“傻小子,你懂个甚!”阎解旷伸出指节叩了叩桌子,“我听人说的将军,是米脂卫指挥使陈兴,洪武年间种的酸枣林的那位。”
“你们瞧见没?昨儿后晌我在崖畔上看见白狐了。” 阎解娣眼珠子一转,忽然压低声音,手指悄悄指向院角那丛野蔷薇。
“尾巴尖儿翘翘的。” 阎解娣做了一个夸张的表情。“听老辈人说啊,这白狐,那是貂蝉的香魂回来寻故里呢?”
“啪啪!”外面的风突然大了些,吹得窗外的枣树枝上一直在响动。
“您别吓我!” 棒梗望着窗外晃动的影子,缩了缩脖子。“我怎么的感觉有点害怕?”
“嘿嘿嘿!” 阎解旷拍了下棒梗的肩膀。“故事嘛,就是要添几分虚虚实实才好听。就像咱知青下乡,说是来改造农村,可谁心里不藏着点别的心思?”
“怕什么白狐?” 月光透过窗棂在土炕上碎成一片银斑,阎解旷望着棒梗缩成一团的背影笑道,“咱北京城里的四合院,比这野蔷薇丛里的故事可多着呢。”
这话像颗石子投入心湖,三人同时沉默了。
“我倒觉得,咱现在过的日子,比故事还玄乎。” 风穿过窑洞的窗棂,棒梗指了指自己的灰布衫,“补丁摞补丁,要是让我奶奶看尽,还不得心疼死了。”
“我爸在信里说,大江叔给他说了好话?” 阎解娣看着窗外自言自语道。“现在爸还在小学打扫卫生呢,但是已经没人再针对他了,可教书的事儿一时半会的还没着落。”
“。。。今见何大江同志,言及扫厕所之事。他言道‘革命工作无高低’,嘱我安心。然每见教室窗明几净,总忆昔日执教时,粉笔灰落满袖口的日子。。。”
“对了,我家隔壁老何家又搬进了新邻居。” 棒梗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直起了身子,“我爸也给我写信了,说是山东人,叫胡建民,听说是胡奶奶的弟弟。”
“唉!到现在看来还是何家好啊!” 阎解娣叹了口气,“就像后院的许大茂,他还是工人宣传队的队长,听我爸说,他不像其他人那样借机整人,风评好着呢。
“可我小姨那事儿,我妈总怪她没在插队的事儿上帮我。” 棒梗的眼眶忽然红了。“可我现在想想,我小姨也有她的难处,说到底,打铁给还要自身硬的。”
“咱北京城的胡同,春有槐花香,夏有蝉鸣噪,秋有枣儿红,冬有雪压枝。” 阎解旷放下酒碗,摸出香烟,和棒梗一人点了一根。“要说这四合院里的日子啊,可比这无定河边的故事实在是多的太多了。”
“我爸上月寄来钱和票,我知道是从修鞋摊里抠出来的。” 棒梗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碗沿。“现在连街上的优惠照顾都没了,城里面没工作的人越来越多。”
“山丹丹开花背洼洼红,咱陕北的老汉放羊翁。。。放羊的岁月走西口,娃在山外头他守着黄土坡。。。风卷黄尘迷了眼,梦里头听见娃喊“爹”的声。。。”
远处传来秦腔的调子,混着信天游的苍凉。阎解娣起身轻轻的推开窗子,“哥,你听。老羊倌又在喝酒了?”
老羊倌可不是一般人,阎解旷想起了之前村子里面的人说的,“他年轻的时候,也是出过杀虎口,渡黄河的汉子,只是现在老了而已。”
老羊倌,在村里人的眼里,就是个传奇。阎解旷常听老辈人念叨,他年轻的时候那股子闯劲,可不像个放羊的。
当年,冯玉祥的部与蒋介石的军队在陕北争粮征兵,陕北闹饥荒,老羊倌那会才二十出头,便跟着商队一起出了杀虎口。
杀虎口是晋蒙交界的一道险关,风沙卷着驼铃响,关口外便是内蒙古草原。第一次过口的时候,正撞上沙尘暴,黄沙扑面,连骆驼都跪伏在地。他咬着牙拽紧缰绳,硬是跟着驼队闯了过去----这一步,便踏出了生路。
后来,他又渡黄河。那时候的黄河渡口没桥,全靠木筏子。河水湍急,木筏在浪里颠簸,他帮船工修船,搬货,渐渐的混出了名堂。他学会了辨认草场,饲养牲口,甚至有的时候还能说上几句蒙语,与牧民换羊皮,盐巴。
村里人说他“不一般”,倒不是因他赚了多少银钱。
而是他见过世面、心胸宽。他常说,杀虎口的沙是硬的,可人心是软的;黄河的水是浑的,可日子得往清里过。
后来他回村当了羊倌,却把在外头学的本事用在了放羊上---他能瞧着云头辨雨信,能听着狼嚎辨远近,连羊儿都听他号令。
如今他老了,可那双出过杀虎口、渡过黄河的眼,还亮堂着。村人们说,他放的不是羊,是天地间的活法。
阎解娣突然开口,你说咱们,当年要是没下乡的话,是不是也不会这么的苦?
没有要是!妹妹的话没说完,就被阎解旷打断了。“对抗,你知道后果吗?现在至少,至少还有这窑洞遮风,有酸枣林填肚,有故事可说。”
阎解旷摸出火柴,又点起一支烟。袅袅的烟雾像极了他们此刻的心境---盼着归期,又怕归期太迟;念着从前,又怕从前太远。
窑洞外,野枣树的嫩芽在风中轻轻摇曳,远处梯田里的麦浪依旧泛着金色的光,像极了阎解娣在黄土地上画的那个“月”字---横竖撇捺间,藏着岁月,藏着故事,藏着说不尽的黄土塬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