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六上午,何大江提着两瓶酒就出发了。之前已经说好,今年几个人要在杨东升家里聚聚。
“大江,何大江!”快到巷子口时,后面传来熟悉的呼唤。何大江扭头一看,庄晓晴正骑着自行车过来,车筐里还放着个蓝布包,
“庄姐!”何大江笑着应道。
“一起走?”庄晓晴跳下车,动作利落得像二十三年前那个飘着雾的清晨。
巷子里的青石板泛着湿漉漉的光,像是刚下过一场细雨。何大江望着她跳下自行车的背影,忽然想起二十三年前那个同样飘着雾的早晨。
“小同志,你好。你叫什么名字?”那时候的庄晓晴梳着两条麻花辫,不过二十多岁的样子,声音清脆得像银铃。
那时候的自己还是个毛头小子,才十六岁吧?后来自己整天跟着庄晓晴在弄堂里,胡同里走街串巷,学会了怎么和老百姓拉家常,怎么做摸排工作。
“大江,还记得那场特务案吗?” 两人并肩往巷子里走,庄晓晴忽然开口。
“记得。抓了两个,一死一伤。” 何大江点点头。
“要不是为了救我,你也不会负伤。”庄晓晴轻声说,眼里闪着愧疚的光,“老杨老是说,当年你踹了他一脚?呵呵呵!”
“那不是情况危急嘛!”何大江笑了,笑容里带着几分小得意,“要不是遇见你,说不定我现在正跟着我大哥学厨呢,哪里还有现在的何大江?”
从1949年相识开始,从军管会到区公所,后来区公所改成街道办事处,二十三年间,他们一起经历了公私合营,大炼钢铁,困难时期,却始终保持着每年正月初六的聚会传统。
杨东升家的院子不大,却收拾得干净整齐。院子中央有株葡萄架,枝叶茂密,搭了半个院子。墙角的腊梅正开得热闹,暗香浮动,给小院添了几分冬日的生机。
何大江和庄晓晴刚迈进院门,就听见屋里传来杨东升爽朗的笑声,中气十足,透着股子豪爽劲儿。
“老杨,我们可来了!”何大江大声打着招呼,推开屋门。屋里的暖意扑面而来。
“大江,晓晴,你们来了!”杨东升已经站起来了,旁边两个老伙计,都是当年的战友,赵德柱,李建国。还有杨东升的儿子杨卫国,今年三十出头,生得浓眉大眼,一看就是个实在人。
“大江叔,晓晴姨!” 杨卫国听见何大江的声音,忙不迭地站了起来。
“老杨,老赵,老李!” 何大江,庄晓晴和老战友相互打了招呼,“卫国,你也在啊!”
何大江听老杨说过,杨卫国带着老婆孩子,现在在门头沟区妙峰山镇水峪嘴村支教。平常也就逢年过节的会回来,那边条件也不好。家里老嫂子王淑兰心疼孙子,一直在念叨。
“我把孩子给送过来了,我妈一直念叨。” 杨卫国不好意思的笑了。
“那妙妙和孩子呢?” 庄晓晴问道,妙妙是杨卫国老婆的小名,大家都是熟悉的。
“你嫂子带着妙和孩子去新街口了,孩子年后就不走了!” 杨东升今天心情格外的好,不光老战友聚会,这大孙子也回来了,现在每天都可以见到,美的很!
“大江,晓晴。我们刚才还在说到你俩呢。” 赵德柱是“嘿嘿”一笑,掏烟出来散了一圈。“没想到,你俩一块过来了?”
“老赵,你和老李肯定没说好话?” 庄晓晴也笑嘻嘻的说道。
“胡说,我老赵可是个厚道人,咱从不背后说人,要说都是正大光明的!”赵德柱一本正经的样子,把大家逗笑了,连杨卫国都没忍住。
“说啥了?也让我听听。”几个人都坐了下来,杨卫国给泡了茶,起身准备午饭了,今天中午吃涮羊肉,老嫂子上街前已经弄好了。
“医疗队的事情。” 赵德柱看了何大江一下,“大江,这里面估计和你有关?”
“不是,医疗队组建不是市卫生局抽调的人员吗?” 何大江有点纳闷了,“说到医疗方面,我是七窍通了六窍,剩下的一窍不通嘛!”
“哈哈哈!你啊!” 庄晓晴笑着拍打了一下何大江,还是这样的有趣。
“大江,这次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李建国抽了口烟,神情严肃起来,“市里这次要建‘城市-区-街道’三级防疫网,从根子上提升农村医疗水平。中医研究院、协和都派了专家,半年轮换一次,重点在鼠疫、霍乱方面的防控。”
“这事儿我听说点儿。”杨东升接过话茬,“这次选派干部要过三关:业务考核、群众测评、组织谈话。老赵、老李和我刚才还在说,交道口这边有基层经验、懂群众工作,又是街道办副主任,你,最有可能会被委派参加?”
何大江心里“咯噔”一下,手里的烟差点掉在地上。他本来是想问问侄女婿薛和平的事情的,现在看来,没有这个必要问了,肯定要服从组织安排的。
他望着庄晓晴和杨东升,半天说不出话来。想起二十三年前跟着庄晓晴走街串巷的样子,心里五味杂陈---既有些意外,又有些莫名的激动。
“大江,你咋不说话?”杨东升看出他的异样,拍了拍他的后背,“是不是觉得突然?其实啊,这事儿早有苗头。”
“上个月区里开会,说要选派有基层经验的干部去农村支援。”杨东升递过一支烟,帮他点上,“重点考察群众工作能力。你是老街道了,群众基础好,业务也熟悉。”
“可是。”何大江欲言又止,“我这一把年纪了,还能去农村?再说,家里还有老婆孩子呢。”
“呵呵呵!你小子今年才四十岁不到吧,还一把年纪?”赵德柱掐灭了烟头,忍不住笑了起来,“咱大江同志,可是享受过供给制待遇的老同志了!”
满屋的哄笑中,庄晓晴端起茶盏轻抿一口,眼底泛起温润的笑意。
“叔伯姨们,羊肉锅子已经好了,咱们先吃饭吧。” 门帘一掀开,杨卫国系着围裙走了进来。
“咱们先吃饭,边吃边聊。” 杨东升带头,众人笑着起身,一块围坐到饭桌旁,铜锅里的炭火正旺,蓝焰舔着锅底,汤面腾起袅袅白雾,混着肉香在暖融融的屋子里漫开。
肉片已经切好,蘸料也调了几样。芝麻酱,腐乳,韭菜花,辣椒油,剁碎的蒜沫还有葱花。
“卫国,你支教那村子,孩子多不多?”庄晓晴夹了片白菜涮进锅里,转头问杨卫国。
“多着呢!我教他们认字,算术,还教他们唱《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杨卫国放下筷子,眼里闪着光,“有个孩子叫小栓,总爱问我‘老师,北京的天安门是不是比村头老槐树还高?’我就说,等你长大了,自己去看。”
酒过三巡,话头又转到各自的生活上。杨东升说等天气暖了,要带孙子去颐和园划船;李建国聊起家里小孙女刚学会写的毛笔字,字迹虽然歪歪扭扭,却也是像模像样的。
“明年初六,还来?”庄晓晴问。
风里飘来腊梅香,像极了二十三年前的那个清晨。有些故事,从那天开始;有些故事,还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