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炳一把救下杨七郎,拉着他躲入街角巷口,两人策马疾行,转入偏僻小道,终于回到天波府后门。黄昏已至,街头人影稀薄,府角门前青石板泛着淡淡光影,几缕桂香从院中飘来。任炳勒住缰绳:“七弟,快回府歇息,装作没事人似的。”
杨七郎跳下马来,脸色苍白,袖口还有斑斑血迹,回头望他一眼:“任大哥,你也进来歇歇。”任炳摆摆手,咬牙一笑:“不行,我还有东西落在登瀛楼,要回去取。放心吧,我能应付。”
“你得回来啊……”七郎低声应着,声音沙哑。
两人分别。杨七郎推门进府,悄然把马拴好,藏好兵刃,一路低头快行,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穿过花径回廊,拐入后花园,摸到藏杨洪的小屋。他打开门,屋里昏暗,杨洪被绑在柱上,眼泛泪光,嘴里堵着布团,呼吸急促。七郎赶紧解开绳索,把布团抽出。
“老哥哥,快出去,我替你顶着。”
杨洪活动胳膊,疼得呲牙咧嘴,一看他身上血迹斑斑,急问:“七少爷,你这是哪儿来的血?干了什么事?”
七郎低声咕哝:“我……在外边闯祸了,你可千万别说。”话音未落,他一歪身子倒在榻上,假装沉沉睡去。杨洪望着他,心头沉甸甸的,刚才自己差点憋死,这会儿更替这孩子担忧不已,不知他惹下了多大的麻烦。
此时天色将晚,杨家几兄弟刚从天齐庙前出来,在街上闲逛,忽听市井喧哗:“有个黑小子把潘太师的儿子潘豹劈了!”街头百姓议论纷纷,众目聚焦。大郎杨延平一皱眉:“黑小子?该不会是七弟吧?”
话音未落,前方鼓角齐鸣,骑兵列阵。正是父亲杨继业率兵巡街。几人心中一紧,不敢硬碰,悄悄绕过人群,从正门绕回天波府。七郎则是走的后门,因此并未碰上。
杨景杨延昭早早回府,正在后院找人,一见兄长们归来,急问:“你们刚才去哪了?老七呢?”
“他喝完酒早回来了,睡觉呢。”
“快去看看!”
众人疾步来到花园小屋,七郎果然蜷卧榻上,呼吸均匀,一副安然无事的模样。他们松了口气,谁都没敢再问。
此时,杨继业已巡街归来,脸色阴沉,踏进正厅,对佘太君沉声问道:“夫人,孩子们都在府中?”
佘太君正坐在花厅里吹着茶,悠然应道:“都在呢,杨继业你放心,我一月前就下令禁足,个个听话着呢。”
杨继业沉声道:“你天天看着不成?说不得他们背着你出去。”
“你这人疑心忒重,他们敢不听话?”
杨继业冷哼:“来人!叫少爷们都过来!”
家将急忙应声而去。
杨家的四大随身家将——杨正、杨大、杨光、杨明——年少机灵,跑得飞快,时辰不大就把几位少爷请来。大郎等人心头忐忑,低眉顺眼,站在廊下。杨继业目光如刀,扫过几人:“延平,你七弟呢?”
“在花园睡觉呢。”
“今天他有没有出府?”
“没啊,喝了点酒就睡了。咱家禁足令下得严,一个月都没出去。”
杨继业依旧不放心,亲自带家将直奔花园,远远见杨洪守在小屋外。
“杨洪,七少爷呢?”
“回老爷……在屋里歇着。”杨洪额头冒汗,不敢提七郎刚回来,生怕他受责。
杨继业亲自推门而入。屋内安静,七郎闭目卧榻,听见脚步心跳如鼓,硬是咬牙“呼呼”装睡,一丝不动。杨继业站在榻前良久,确认他似乎沉睡如常,这才微微点头,转身离去。
回到前厅,杨继业摆手让众儿退出。佘太君看他神色紧张,不解道:“怎么回事?”
“潘仁美的儿子潘豹被人劈了,京城传得沸沸扬扬,我担心是我家小子们闯祸。”
佘太君冷笑:“你太多心了,咱家孩子犯得着去惹三国舅么?哪个也没出府。”
杨继业点头:“但愿如此。”
就在此时,家将杨正疾步进厅,拱手禀告:“杨继业,宫里来了传旨官,说万岁召您上殿议事,传旨官不敢入府,怕耽搁圣命。”
杨继业一愣,不敢怠慢,吩咐备马,片刻后便披挂整齐,风风火火直奔皇城。
午门前下马,他疾步穿过金殿石阶,一进大殿便觉气氛异样,朝中百官噤若寒蝉,无人敢言,殿角隐约传来低泣声。定睛一看,品阶以下跪着一个老者,披头散发,哭得泣不成声。正是潘仁美。
赵光义龙颜铁青,眉宇压着雷霆之怒。杨继业心生疑虑:难不成潘仁美哭的是潘豹?但我儿子们全在府中,绝不会是他们……
刚行至丹墀之下,他拜倒山呼:“老臣杨继业,叩见圣上。”
太宗冷冷望他一眼,拍案怒喝:“杨爱卿,你可知罪?”
杨继业抬首,满脸困惑:“臣未犯律法,不知罪从何来?”
“装傻充愣!潘太师告你儿杨延嗣,登擂斗狠,劈死三国舅潘豹。你还有何话说?”
这一声如惊雷入耳,杨继业脑中一炸。心头一沉,顿觉此事非同小可——莫非潘仁美借机构陷?否则怎会扣在七郎头上?
“万岁明鉴,臣方才还在府中查探,儿子们皆在,七郎正在花园熟睡,绝无可能在外行凶。潘太师定是错认了人。”
潘仁美俯伏在殿前,泣声带颤,满面泪痕,语气却暗藏针锋:“万岁,杨继业口口声声不知,可他儿子杨景谁不认得?七郎劈死我儿,被困街头,是那郡马杨景亲自闯阵救人。光我一人看见不算,军兵、五城兵马司黄龙都在场,他还当众报了名号。请圣上明察——这若不是目无王法,何以安天下之纲纪?”
赵光义面沉似铁,目光锐利。
杨继业心中一震,仍强自镇定:“此言未必为实。”
太宗抬手示意,殿外传唤目击军兵入内。顷刻,午门外传来一阵靴底踏地之声,百余军士整齐跪地,齐声回奏:“启禀圣上,确系杨郡马救人!”
殿内气氛如山压顶,所有文武官员屏息不言。
杨继业面色一阵青一阵白,眉间的青筋微微跳动。他直身叩首,声音洪亮而不失恳切:“万岁,臣非巧辩,但事出诡异。臣方才回府,见儿子皆在府中,七郎亦在屋内安睡。既然潘太师、兵马司之言如此笃定,请容臣亲回府查问。若真有违律之事,臣自愿以命赎罪。为免疑虑,可派禁军随臣同往。”
赵光义沉吟片刻,终于点头:“好。朕信得过你。自河东收降以来,你杨家忠心护国,未曾失信。准你回府。若真有凶徒在内,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寺。”
“臣遵旨!”
杨继业出得金殿,心头翻涌如潮。马蹄击地声急促,宫门重重在背后合上,他只觉心口郁闷如压巨石。一路疾驰回府,府门内灯火摇曳,青瓦覆顶的无佞楼在暮色中静默伫立。
佘太君正与两个女儿闲坐,灯光温柔。见他气色铁青、脚步如风,八姐、九妹连忙起身回避。太君抬头问:“杨继业,宫中出了何事?”
“出了大事!”杨继业声音低沉,带着怒意,“夫人,都是你惯坏了这些孩子!一个个无法无天!”
太君一愣:“孩子又闯什么祸了?”
杨继业将金殿上潘仁美的控诉一一说了,语气压抑又急促:“潘仁美说七郎劈死三国舅——此事若真,杨家要灭门!”
太君蹙眉摇头:“七郎冲动,我信。但杨景?那孩子稳重识大体,从不莽撞。救人也罢,怎会当众报名?此事蹊跷。”
杨继业沉吟半晌,也觉不妥:“你言之有理。”遂吩咐人唤诸子前来。
不多时,众子侍立厅前。见父亲脸色阴沉,谁都不敢抬头。
“你们一个个都在府里吗?”
“大哥延平”率先应道:“孩儿等人有罪。”
“何罪?”
“爹爹不让出门,我们憋了许久,只出去走了走。未闯祸。”
杨继业略松眉头,目光却转向杨景:“杨景,你救延嗣了吗?”
“没有。”杨景神情镇定,语气沉稳,“孩儿今日未出府半步。”
杨继业眉心紧锁。他知几子性情,若真有事,必有一人神色露怯。可此刻,唯独杨景目光如常,七郎仍在睡……若非他护着,那又是谁?
“去,把杨洪叫来。”
片刻,杨洪战战兢兢入厅,行礼道:“老爷、夫人唤老奴,不知何事?”
“杨洪,”杨继业语声冷硬,“你自河东随我多年,忠心可鉴。我问你,今日孩子们可有出府?”
“这几个少爷都好得很。”
“七郎呢?”
杨洪额角渗汗,心里打鼓:这要说实话,七郎定挨打;若不说,又瞒不了多久。正犹豫间,太君语气一转,冷冷道:“杨洪,若真劈死国舅,那是灭门之罪。你若再瞒,就是害了杨家上下。”
杨洪咬了咬牙,扑通跪下:“老爷,实不敢瞒。七少爷……确实出去了。”
“什么!”杨继业双目圆睁,声音如雷,“为何不早报?”
“七少爷怕老奴通风,把我绑在柱上,还堵了嘴……是他回来才放的。”
厅中一片寂静。杨继业怒极,几乎抖手指向太君:“这就是你‘管得好的孩子’!”
佘太君亦面色发白,却强自镇定:“去,把延嗣叫来!”
杨景闻讯奔往花园,推开门,只见七郎衣甲未脱,倒在榻上。杨景急声:“七弟,快起来!”
“别吵,别吵……我睡着呢。”
“睡?你睡得倒安稳!爹在前厅等你。”
七郎一听这话,猛地坐起,脸色煞白,嘴里喃喃:“潘仁美找我来了?”
杨景一怔,心头一沉——果真如此!
片刻后,七郎怯生生地走入前厅。屋中灯火明亮,众兄长尽在,父亲面如铁铸。杨继业一眼看到他满身血迹,怒拍案几,震得茶盏翻倒。
“延嗣!你这身血从何而来?”
“我……在外边看热闹。”
“说实话!”
七郎低头,不敢对视父亲:“我出去一趟,潘豹在台上嚣张,我一时气不过……就上去了。”
“是你劈死了三国舅?”
“我也没使多大劲……”
殿中鸦雀无声。五郎忍不住失笑,低声道:“没使劲?那要是使了劲,潘仁美也该上阎王殿了。”
杨府之内似压着万斤沉石。厅房中气氛凝重,杨杨继业满脸铁青,双眉紧锁,胡须微颤,手中拄杖几欲裂木而断。他久久说不出话来,只是死盯着面前的七郎杨延嗣。
七郎低头垂首,小声辩解道:“爹,潘豹被我一枪劈成两截,我也知道惹祸了。可那半条腿我给撂下了,也算留了点情面。”
一旁的佘太君脸色也沉了下来,一掌打在七郎脸上,怒喝道:“混账,你个不肖子!敢在街头大打出手,劈死三国舅,捆了任炳,连杨府也被你牵连!你要来干嘛?!”
七郎身形微晃,却并未躲避。他抬头看向父母,眼中带着倔强:“潘豹挑衅在先,我若不还手,今日死的就是我!”
这时,杨杨继业咬牙低问:“你是被你六哥救下来的?”
“不。”七郎摇头,“是任炳任大哥。他冒充六哥的名义,冲入包围,将我救出。”
“任炳?”杨继业眉头顿皱,随后看向杨景杨延昭。杨景一跺脚:“都怪我轻信人言,连累任兄弟身陷风波。”
杨继业转身便吩咐:“杨洪,带上一百两银子,赶紧去登瀛楼,请任堂惠离京避祸。”
“是!”杨洪领命而去。
片刻后,杨继业站起身来,神情肃然:“五郎,去取绳子,把七郎绑上;大郎,捆上杨景。杨洪,备马。”
厅中众人齐声惊问:“老主人要做什么?”
“绑子上殿请罪!”杨继业语气斩钉截铁,脸色苍白却不动摇。
“不可!”杨洪劝道,“那是金殿,陛下若震怒,两个公子性命难保。”
“我岂不知?”杨继业缓缓转身,眼中竟浮出老泪,“你疼他们,我不疼吗?可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潘豹之死,我儿有责,怎能推卸?任炳为了救人而涉险,岂能让他背黑锅?就让杨景担下来吧。”
杨景点头应道:“理当如此,到金殿我自承一切。”
七郎却挣扎着大喊:“我没罪!我劈死的是个该死的泼皮!”
“住嘴!”佘太君怒斥,“你劈死的是国舅,你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他杀的人比我多,死不足惜!”七郎毫不退让,眼中燃着怒火。
太君闻言一滞,竟也无言以对。
杨继业不再犹豫,回头对妻子交代:“夫人,我走后封闭府门,任何人不得擅自入宫,更不得求情,天大的祸事,由我们爷仨担着。”
他捶杖而行,背影如山岳般沉重。出门之际,杨五郎贴近七郎耳边低语几句,七郎点头。
午门前,寒风猎猎。杨继业亲自押着两个绑缚的儿子,在侍卫惊诧的目光中缓步登殿。站在丹墀之下,他脱下帽子,双膝跪地,声音苍老却铿锵:“陛下在上,老臣罪该万死,今日请罪而来!”
“杨爱卿,何罪之有?”太宗赵光义眉头微蹙。
“我儿杨延嗣擅自登擂,力劈三国舅潘豹;杨延昭破围救弟,私动兵刃。臣知教子无方,绑子上殿,请圣上定夺!”
殿上潘仁美已早早参奏,西宫娘娘也因弟之死悲痛欲绝,朝局一时风起云涌。太宗虽震怒,但见杨继业自请伏法,稍缓了怒火。毕竟朝中有人犯事后抵赖、逃亡、卸责,而杨家却主动认罪,难得忠诚。
太宗挥手:“宣杨景、七郎上殿。”
杨景沉着应对,将任炳之事全揽己身,态度坦然认罪。七郎却东张西望,两眼放光,对金殿一切都感到新鲜,一点紧张都没有。
赵光义盯着这黑脸小将,问:“你叫什么名字?”
“杨延嗣。”
“多大了?”
“十七。”
“是你劈了潘豹?”
“是我劈的。”
“你知不知圣旨已下,不许勋贵子弟登擂比武?”
“不知道。”七郎回得干脆,“但凭什么他潘豹能上擂,我们就不行?他是人,我不是人?”
太宗怔住。
“你是少令公!”皇帝提醒。
“你也没封我官!一年给我多少俸禄?”七郎反问。
这话一出,满朝文武面面相觑。太宗也被噎住了。他想了想,杨延嗣未袭父位,实则未官,确实没有俸禄。
“潘豹也是大臣之后,为何他能打擂我们不能?我五哥还说,你跟潘家是亲戚,所以偏袒他。”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杨继业冷汗涔涔,脑中“嗡”的一声,七郎这一通胡言乱语,不光把自己卖了,连五郎都供出来了。
太宗脸色骤变,怒喝如雷:“大胆狂徒,竟敢顶撞天子!杀人者当偿命!来人,拉出去——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