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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沉沉,秋风微凉,皇城瓦檐在月光下泛着冷光。郑子明换下官服,披上便袍,腰悬宝剑,步出府门。王妃陶三春送到门外,低声叮嘱:“老爷,夜深入宫,务要小心。”

郑子明笑了笑:“我二哥叫我饮酒,还能害我?你多虑了。”说罢翻身上马,马蹄叮当,溅起一地碎银般的月光。

行至皇城脚下,夜风卷起宫墙的金叶。城门卫士见他持有入宫牌,忙行礼开门。郑子明收缰下马,心中毫无疑虑,只觉这夜格外寂静。引路的太监步履轻快,宫巷深深,灯影摇曳。一路穿行,他忽觉四周灯火渐稀,本该灯如昼的分宫楼,此刻却昏暗如墨。

他皱眉问道:“公公,圣上召我何事?”

太监答:“陛下与韩娘娘设宴,要与王爷叙旧。”

“韩娘娘?”郑子明声音一沉,“是在桃花宫么?”

“正是。”

郑子明心头一动,冷笑在唇角浮起:“自那妖妃入宫,我二哥三日不理朝政。桃花宫,倒成了朝堂之外的小朝廷。”他又自语道:“也好,正该看看那女人是何模样。”

桃花宫灯火通明,红纱帐影摇曳,檀香缭绕。殿内,赵匡胤正与韩素梅、韩龙兄妹对坐。玉案上金樽流光,歌舞声缭绕。韩素梅柔声笑道:“陛下,妾与宫女新学《凤求凰》,愿助陛下酒兴。”

赵匡胤目光温柔:“妙极。”

笙箫并起,乐声似水。韩素梅执象板轻击,纤指如兰。她一曲未半,声若莺啼,婉转入心。赵匡胤举杯,目光凝滞,只觉这声线像从梦中来,醉意渐浓。韩龙见圣上陶然,连连敬酒,殿内笑语轻柔,香风缠绕。

忽然殿门外传来一声怒喝:“什么乱嚷嚷的,鬼哭狼嚎似的!”

声音如雷霆骤震,惊得宫女尖叫,乐声顿止。

郑子明大步踏入,身披银铠,眉目如刀,目光如火。那股怒气压得殿中空气都凝滞了。韩龙脸色惨白,急忙起身:“万岁,臣回避一下,待王爷消气再来陪席。”

赵匡胤笑道:“何必?有寡人在此,怕什么?”

“万岁!”韩龙额上冷汗直流,“臣实在不便。”说完仓皇退入侧殿。

宫门再启,内侍唱道:“汝南王郑子明觐驾”

赵匡胤笑着站起:“御弟,快进来。”

郑子明拱手行礼:“臣弟参见陛下。”

“平身,快坐!”赵匡胤亲自相扶,满面笑意,“今夜与皇嫂饮酒,缺你不成席。”

郑子明刚坐下,赵匡胤转向韩素梅:“梓童,这就是我常提起的御弟郑子明。”

韩素梅笑盈盈上前,罗裙轻曳,声音柔似春风:“小妃韩素梅,见过王爷千岁。”

郑子明一怔。向来最怕与女子言语的他,此刻只觉眼前这女子花容似火,气息香甜,竟一时不知所措。脸涨得通红,半晌才结结巴巴地问赵匡胤:“二哥,这女的是谁?”

赵匡胤哈哈大笑:“兄弟,她是你二嫂,桃花宫韩娘娘。”

“啊?是嫂嫂?那……免礼吧。”

韩素梅脸色微变,以为他故意刁难,羞怒交加,转身如风回到赵匡胤身旁。赵匡胤并未察觉,仍笑着举杯,命人再添美酒。

夜深露重,桃花宫内灯影摇曳,檀香氤氲,红烛的焰光在金盘玉盏间跳动,把每一张面孔都映得或明或暗。宫外风声穿廊而过,吹得珠帘微响,似在暗暗低诉。

赵匡胤与郑子明对坐。御案上,金樽映光,酒香浓烈。赵匡胤笑容平缓,语气却带着几分试探:“御弟,今夜召你,不过同饮几杯。你二嫂能歌善舞,叫她为咱唱一曲助兴。”

郑子明抬起头,面无表情:“好呀,我就爱喝酒。换个大杯,小杯不过瘾;至于唱唱跳跳,我不爱看,一看就头疼。”

赵匡胤愣了愣,干笑着掩饰尴尬:“那好,咱们只喝酒。”

二人对饮。银壶温热,玉杯叮当。韩素梅身着绯红宫裳,腰间玉佩轻摇,亲自上前斟酒。她步伐轻盈,手腕一抬,香气随袖而来。

郑子明见她靠近,眉头微皱,伸手挡住:“我自己来,用不着你。”

韩素梅指尖一颤,几滴酒珠溅在案上,微微一笑,转身退下。赵匡胤看在眼里,心头一紧,却仍强作轻松,命人添菜。

席间,气氛渐缓。赵匡胤举杯笑道:“御弟,今日是你二嫂设宴。她心怀歉意,韩龙前日冲撞了你,她特意备酒赔礼。”

“梓童,替你兄弟敬一杯。”

“是。”

韩素梅轻声应下,取玉壶为郑子明斟满。烛光下,她眉眼如画,微启朱唇,柔声说道:“王驾千岁,小妃家兄愚钝无知,乍入朝堂,不懂国法,冒犯千岁。看在妾身薄面上,还望宽恕,这杯水酒,小妃替兄长赔罪。”

郑子明冷冷看她一眼:“算了,过去的事别提。”

韩素梅柔笑,目光若水:“小妃心窄,怕千岁记恨我兄妹,特意再敬此杯。”她双手奉杯,十指修长,玉色晶莹,秋波流转,媚意无声。

赵匡胤侧目,似也被那份柔情所摄;而郑子明心头却涌上一股寒意。他心想:这女人狐媚成性,举止轻佻,哪里像皇后?我二哥若沉迷于此,江山危矣。

他语气冷硬:“韩娘娘不必多言!你兄那韩龙当了三天官,就在街头仗势欺人,与我相遇,还敢叫我让路?他张口骂我是黑炭头,闭口直呼我名,我打他那是轻的!这是替我二哥教训他。事已过去,但他若再犯,我绝不饶他。”

韩素梅脸色一僵,指尖一紧,酒杯在掌中微微颤动。她强压怒火,冷冷道:“奴家敬酒赔礼,千岁竟如此不识抬举?”

话音一落,玉杯重重放下,酒水飞溅。她袖子一甩,转身坐回席位,低头掩面,“巴达巴达”落下泪珠。

赵匡胤面色一变,眉头紧锁,胸中酒气翻腾。韩素梅哭得花容楚楚,像一朵雨打梨花,他心头的不悦立刻转为愤怒。

“御弟,”他放下酒杯,声音渐沉,“你脾气也太大了。韩龙你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你二嫂亲自赔礼,你却不依不饶,何苦如此?”

郑子明闻言,脸色铁青,怒意翻涌:“万岁,说了半天,还是向着你亲戚!”

赵匡胤重重一拍案几,酒液飞溅:“我是一碗水端平!本欲让韩龙也来席上与你言和,是你言辞刻薄,叫你二嫂下不来台,你自己要怪谁!”

郑子明冷笑一声,抄起酒壶,仰头长饮,半壶入腹,酒从唇角滑下,沿着下巴滴在衣襟上。他胸膛起伏,双目血红:“二哥,这不能怪我!你自己想想,韩龙进京毫无功绩,凭什么封三品官?不就是靠他妹妹?”

他目光如炬,直逼赵匡胤:“你三日不朝,夜夜宿桃花宫,不理朝政!你还是那个当年痛骂昏君的赵匡胤吗?你说隋炀帝宠萧妃亡国,周幽王为褒姒烽火戏诸侯,今你自己宠妃误政,岂不如他们?!”

殿中气氛骤凝,连烛火都似被压得一颤。赵匡胤脸色煞白,唇角微抖,片刻说不出话。

韩素梅见势不妙,忙上前,柔声劝道:“万岁息怒,别为妾身,让你们兄弟生隙。”

她语气温柔,眼神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宫中酒气未散,灯焰微摇,夜色如墨般压在屋檐上。赵匡胤的手还扶在酒案边,目光混浊,声调沙哑:“好好,三弟,我没想到你能说出这番话。你骂我昏君也罢,我懒得与你辩是非。明日让苗军师、高怀德出来评评理你尽管骂吧。”

说完,他将头伏在案上,呼吸微重,像是一只被酒压垮的老虎。

郑子明胸中怒火翻滚,喉咙一阵发紧。他握拳,一口气咽不下去,冷声道:“今天不是我自己要来的,是你请我!既然你不理我,我也不吃你这顿冷饭!”他猛地一甩衣袖,椅脚在地上擦出刺耳的声响,转身大步离开。

夜风灌入殿中,带走一阵酒气。赵匡胤伏案不动,睡意与醉意交缠。

韩素梅站在烛影里,目光深沉如蛇,唇角微翘:*此人不除,迟早坏我兄妹大计。*她心中念定,缓声命宫女退下,只留自己一人。她出了殿门,悄声召来韩龙。

“兄长,刚才之事你可听清?”

“全听到了。”韩龙眼神狠厉,低声道,“今日若不下手,怕再没机会。妹妹怎么办?”

“照计行事。”她声音极低,却冷得像刀。

“好!”韩龙应声,带着几名内侍匿入暗影,转瞬无踪。

那头,郑子明出了殿门,酒气翻腾,胸口一阵阵发热,心头的愤懑像火。他心想:*我这话句句为国为兄,倒被他冷脸相对,天下哪有这样的君王!*风从走廊卷过,吹得宫灯摇曳,他脚步踉跄,眼前灯火晃成一片。

转过几道回廊,来到分宫楼前,他正想抬脚,忽然脚下一滑,一声闷响,“扑通”倒在地上。未及起身,几道黑影扑上来,肩头被死死按住,绳索一转,手臂已被反绑。郑子明怒喝:“是谁!”话未完,又被人一脚踢翻在地。

他头晕目眩,呼吸急促,定神一看,火光下韩龙立在前方,冷笑如刀。

“韩龙!你们想干什么?”

韩龙双手负后,语调森冷:“郑子明,你辱骂天子,将我主比作昏君杨广。万岁震怒,命我拘你服法。我还以为你有几分本事,原来是个软脚饭桶,一根绳就绑得结结实实。是虎你得卧着,是龙你得盘着,你还有什么能耐?”

郑子明怒火冲顶,声若雷霆:“韩龙!你胆敢绑我?我乃堂堂三王千岁,你敢以下犯上?我日后必将你碎尸万段!”

韩龙冷笑一声:“呸!你还嘴硬?到时候谁剐谁还说不定!”

郑子明咬牙,怒吼:“我要见圣上!”

“好啊,”韩龙阴阴一笑,“等圣上发落你。来,把他嘴堵上,省得嚷得烦。”

两名内侍扑上前,从他衣襟撕下一角,塞进嘴里,又用布条缚住。他呼吸急促,挣扎不休,却被几人死死按在地上。夜色沉重,分宫楼外风声呜咽,像在替他悲鸣。

韩龙看了看被捆成团的郑子明,转身离开。

回到桃花宫时,宫灯已低,烛泪顺风滴落。韩素梅迎上来,低声急问:“怎么样?”

“事情成了。”韩龙压低声音,“郑子明已被绑,快请旨。”

韩素梅的手指微抖,脸色发白:“我……我害怕。”

韩龙冷哼:“怕什么?如今箭在弦上,放不得。放了他,咱们今晚都活不了!他死在前,我们死在后,哪怕二十年后被清算,也够赚一世。”

韩素梅咬着牙,眸光闪着狠意:“好就依你。”

她转回内殿,看见赵匡胤仍趴在桌上,衣襟散乱,酒气浓得几乎能点着。她走近,轻声唤道:“万岁,您醒醒,夜深了,上榻歇息吧。”

赵匡胤缓缓抬头,眼神朦胧:“梓童,天到何时了?”

“快到三更。”

“御弟郑子明呢?”

“别提了,”韩素梅柔声叹气,“方才郑王爷当面辱骂陛下,把您比作隋炀帝,还说您昏庸误国。骂完便拂袖而去,妾身劝不住,险些被他推倒。如此无礼,岂能不治?”

赵匡胤微皱眉,似在努力回忆:“哦,对,对,朕与他言语不和。他脾气急。”

“万岁!”韩素梅声音微颤,“他欺君罔上,为何不处治?您为何一再容他?您是天子,岂能被他如此凌辱?”

赵匡胤疲惫地叹了口气:“爱妃,非是我怕他。我与他是换命的兄弟,饶他一面吧。若是旁人这般无礼,早就斩了。”

话音未落,殿外忽然传来一声低沉的应答“臣遵旨。”

赵匡胤浑身一震,酒意顿散,抬起头来:“外边何人?”

韩素梅慌忙上前,柔声哄道:“万岁安歇吧,夜凉,别理他们。”

她伸出双手搀着他,轻轻将他扶上龙榻。赵匡胤半梦半醒,手还在空中做了个抓的动作,却再无力气言语。

殿外,韩龙已经转身。月光照在他的脸上,冷得像刀。

他高声喝令,声音穿透夜空:“奉万岁旨意汝南王不法,冒犯天子,欺君罔上,就地正法!”

一个太监咽了口唾沫,小声问:“国舅爷……是要杀郑王?”

韩龙神色冷峻,语气像刀:“对,杀!”

那太监吓得一哆嗦,又问:“谁传的旨?”

韩龙斜了他一眼,压低声音:“万岁亲口所言。”

“听清了吗?”

“错不了!郑子明欺君犯上,圣上震怒,命我就地处决。”

几名太监对视一眼,再不敢言。片刻后,一阵利刃破风的声音划破黎明。

可怜郑子明,被奸人算计,倒在分宫楼前的十字道口。那一刀下去,热血溅满青砖。片刻之后,他的头颅被割下,放入托盘,石灰粘封,红布覆面。尸身被弃在宫外沟中,用芦席草草遮掩。

韩龙命人清扫血迹。太监们跪在地上,用抹布一遍又一遍擦拭着殷红的痕迹,擦得掌心全是血水。有人声音发抖:“国舅爷……万岁昨夜饮醉了。若他酒醒后反悔,问起此事,咱们……咱们可怎么办?”

韩龙冷哼一声,目光森然:“一切有我。圣意已出,天威不可违。”

天色放亮,朝鼓响起。金銮殿内,晨光透过窗格洒在龙案上,斑驳如碎玉。百官分立两班,皆衣冠肃然。赵匡胤步入殿中,神色略显倦怠,眉宇间带着宿醉未消的晕意。

“众卿平身。”他声音低沉,略带沙哑。

朝仪方毕,殿门口传来内侍通报:“国舅韩龙,有奏本一件,请陛下过目。”

赵匡胤微微皱眉:韩龙?他今日又上什么折子?

韩龙快步上前,手捧托盘跪地:“臣奉旨交物。”

赵匡胤愣了愣:“交什么旨?朕何时令你呈奏?”

“请万岁亲览。”

赵匡胤以为是外地进贡的珍玩,抬手示意近侍接过。托盘放在龙案上,红布覆面,微微鼓起。赵匡胤随手揭开,笑意尚未浮上嘴角,忽然脸色骤变

那托盘里,是一颗人头。

血未凝,发丝乱垂,惨白的面颊上还残留着刀痕。赵匡胤只觉一阵寒气直透脊骨,心口一紧,手中的红布“唰”地又盖了回去。

金殿上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感觉到了那股不祥的压抑。

赵匡胤出身军旅,生死场上摸爬滚打,早已百战不惊。可这一刻,他只觉得指尖冰冷,连心脏都在抽搐。

“韩龙,”他声音发抖,“这……是谁的人头?”

“启奏万岁,”韩龙沉声道,“乃叛臣汝南王郑子明首级。”

这话如同一道雷霆,劈在金殿之上。

“啊”群臣惊呼,朝列乱作一团,纷纷探头欲看。

赵匡胤身形一晃,险些立不稳,他摆手厉声喝止众人:“肃静!韩龙,这是金銮宝殿,不可妄言!人头是谁?若敢欺上瞒下,朕必斩你全族!”

韩龙神色不变:“万岁若不信,可再看一眼。”

赵匡胤的手微微颤抖,缓缓掀开红布。那被血浸透的发丝下,是一张熟悉的脸眉角依旧刚毅,嘴角还留着昔日笑意。

是郑子明。

赵匡胤只觉天旋地转,喉咙一紧,一口气没上来,眼前一黑,整个人直挺挺倒下。

“万岁!”群臣惊叫。

一阵混乱中,文武百官纷纷跪地,有的去扶赵匡胤,有的围着托盘哀声哭泣。那人缘极好的郑子明,如今却只剩冰冷一头。

半晌,赵匡胤悠悠醒来。他挣扎着坐起,目光扫向那托盘,双手发抖地将人头抱在怀中。

他眼眶通红,声音低哑:“三弟啊,你这烈性子,竟被人害死……昨夜我们还对饮长谈,今晨你却尸首两分。想当年咱兄弟共闯汴梁,插草为香,誓同生死;共救柴荣,扫平四方,换得天下江山。如今国在我手,你却在地下……老天,你让我如何独活!”

他一声悲泣,忽又举头大喝:“我不能独生!要死也该与我弟同行!”

说完猛地把头往龙案上撞去。几名内侍连忙上前抱住,慌声劝阻:“万岁!保重龙体,替郑王爷问个公道要紧!”

赵匡胤浑身发抖,眼泪止不住地流。他抬起头,声音已近嘶哑:“三弟英魂在上,朕誓为你报仇谁害你,朕必诛之!”

群臣齐声哭泣。

片刻之后,赵匡胤擦干泪水,拍案而起,声音如雷:“韩龙!郑王是被何人所害?”

殿上忽然又静了。韩龙跪在地上,额头沁出冷汗。他心中翻腾,死到临头,唯有一计可活。我若咬定是皇上之命,谁敢再追?

他狠狠咬牙,重重叩首,声若泣诉:“万岁,您是贵人多忘事了。昨夜您召郑王饮酒,两人言语不和,郑王怒骂您为昏君、比作隋炀帝,拂袖而去。您震怒之下,亲口传旨,让臣就地斩首。臣奉旨行事,不敢违命。”

金銮殿内,晨光透窗,照在赵匡胤的脸上,青筋隐现。他盯着韩龙,又低头看那被红布盖住的人头,脑中一片混乱。

是我传的旨?我……真的说过“杀他”?

他竭力回忆昨夜的情形。那一夜酒气弥漫,烛火迷离,韩素梅娇声哄劝,郑子明脸涨通红、拍案而起然后一切都被酒精搅成一片混沌。赵匡胤只记得自己恨铁不成钢,拍案怒喝过一句“该杀”,可那不过醉语……怎会真的成了圣旨?

他脑中一阵眩晕,心口像被铁锤敲击般生疼。

“我真说过‘杀’?”他喃喃自语,声音低得连自己都听不清,“不对……我只是气话……是喝醉的……”

他一时茫然。金殿上静得可怕,所有人都屏住呼吸。赵匡胤抬起头时,脸上已全无血色。

文武群臣面面相觑,早已明白其中的弯弯绕绕。韩龙昨夜行凶,今晨装疯作戏,这分明是借酒害人。朝堂上顿时有了窃窃私语。

高怀德怒不可遏,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把揪住韩龙衣领。那声音如雷,震得殿梁都在颤:“狗奸贼!你玩弄鬼计,害死我郑王兄,我今日要你的命,为兄弟报仇!”

韩龙被扯得几乎离地,吓得面如死灰,口中尖叫:“万岁!臣冤枉!万岁救命!”

赵匡胤猛然站起,心乱如麻,急喝:“妹丈,住手!等孤查清真相,再杀不迟!”

高怀德愣了一下,这才放开手。韩龙跌倒在地,满头冷汗。

殿上空气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赵匡胤抬头望向堂中,只觉目光模糊。他此刻心乱如麻昨夜酒醉未醒,头痛如裂。兄弟尸首未寒,文武众臣满殿哀声,自己却连真相都分不清。他深吸一口气,目光落在一旁那人身上。

那人手摇羽扇,闭目而坐,神色安然,仿佛方才那场血案与他无关。

赵匡胤咬紧牙关,喝道:“苗军师!”

羽扇停下。苗光义缓缓睁开眼,神情从容,声音平静:“臣在。”

赵匡胤的声音里透出压抑的怒意:“我三弟被害,你可知晓?”

苗光义望了他一眼,目光沉静。心中却暗叹:皇上啊,韩氏兄妹诡计深重,你中了他们的圈套。昨夜酒醉桃花宫,你失言成命,他们动手行凶。汝南王忠肝义胆,为你征战天下,如今竟命丧你前,真是红颜误国、兄弟成冤。

但这话他不能说。说了,便是以命犯颜。

苗光义轻摇羽扇,缓声答:“万岁问什么?臣今日耳鸣,听不真切。”

赵匡胤眉头紧锁,声音压低:“我问你,我三弟被杀,你知道吗?”

苗光义略作停顿,缓缓点头,语气沉稳如山:“昨夜微臣夜观天象,见天罡星坠入斗牛,心知朝中必有灾祸,国将失一员良将。今日上朝,本欲奏明圣听,未料应兆在郑王爷身上。天意如此,非人力所能违。”

赵匡胤怔住,面色变得阴沉,胸口涌起一阵难以遏制的怒意:“天意?你这老道!你既然知道要伤我大将,为何不早奏?!”

苗光义淡然一笑:“臣不知天象应兆在何人身上,怎敢妄言?”

“胡说!”赵匡胤怒拍龙案,玉杯翻倒,酒水四溅。他眼中布满血丝:“你素称神算,料事如神;有功则邀功于前,有祸却推之天意?若你真通阴阳,当知祸福早晚;若你不知,何配称军师?你误我朝政,害我兄弟,你该当何罪!”

苗光义身披青袍,神色安然。他手中羽扇缓缓摇动,面上既无惧色,也无恳求,只是淡淡叹息:“万岁,若微臣不称职,你尽可罢免。贬职为民,微臣无怨。”

赵匡胤的眼中闪过怒火,声音一寸一寸地挤出牙缝:“好!国家有你不多,无你不少!从今日起,贬为庶人,永不听用!”

此言一出,殿中一阵死寂。韩龙低头偷笑,张光远目眦欲裂。

苗光义依旧镇定,从容站起,拱手长揖:“谢万岁开恩。”他摘下乌纱帽,郑重放在龙书案上,那一声轻响,如石落深井。随即转身下台,步履从容,目光扫过满朝文武,似有悲意,又似释然。

“列位年兄年弟,世事如棋,命数难料。贫道无福再伴诸公左右。保重保重。”

他忽仰天一笑,笑声回荡殿梁之上,似嘲似叹,似有千言万语尽化狂笑。转身,袖袍翻卷,踏出金殿。

风从殿门灌入,卷起地上折落的奏章。

张光远按捺不住,红着眼冲上一步:“万岁!苗先生功高盖世,辅国定策,岂能如此轻贬?此举寒天下心!”

赵匡胤猛拍案几乎震碎玉案:“闭嘴!是你当皇帝,还是朕?你们若以为朕不配此位,大可以脱袍让位!”

殿上顿时一片惊惶。张光远脸色煞白,连忙叩头不敢再言。

高怀德沉着脸上前一步,拱手低声,却字字如锋:“万岁,汝南王郑子明与您同生共死、患难相扶。天下皆知你二人义重金石。可如今,三王尸首未寒,您竟……”

赵匡胤猛地打断:“住口!御妹丈,你休得血口喷人!孤怎会害三弟?”

“那他为何死?韩龙说,您亲口下旨。”

“我没传旨!”赵匡胤声音发颤,额上冷汗直冒。

“那郑子明为何横尸分宫楼外?”高怀德咬牙逼问,“请圣上明断!”

赵匡胤脸色苍白,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让我想一想。”

“有什么可想的?”高怀德的怒火终于压不住,“昨夜郑王如何进宫?谁陪饮?你该一五一十说清!”

赵匡胤深吸一口气,声音微颤:“昨夜……是朕请三弟入宫,为了和韩龙和解。陪酒的是……桃花妃。”

“郑子明骂你了没有?”

“骂了。但朕没理他……趴在案前睡着了。后来的事……我全不知道。”

殿中寂静。每一个字都像冰落玉石,冷得刺骨。

高怀德拱手一揖,声音沉如铁:“请圣上即刻传旨,召韩素梅上殿问话!今日若不明真相,群臣誓不退朝!”

“好!”赵匡胤一拍案,“召韩素梅上殿!”

不多时,凤辇声渐近,珠帘微动。韩素梅身着淡粉宫衣,步履轻盈而来。她面色恭谨,低眉顺目,却掩不住唇角一抹若有若无的笑。

“小妃叩见陛下。”

赵匡胤目光冷如刀锋,沉声道:“孤问你,昨夜郑子明何以死于宫中?你若有一字虚假,当场斩首!”

韩素梅抬头,神色柔顺,语气却带着几分巧笑:“万岁何出此言?昨夜的事,不都是您亲自吩咐的么?”

“放肆!孤何曾下此命!”

“万岁,昨夜您设宴桃花宫,为三王与我兄长解怨。可三王不识抬举,当席辱圣。您震怒之下,说‘此等欺君之徒,当斩!’我兄听罢,应声‘遵旨’,遂执法行刑。妾身事后唤醒您,您还问过:‘郑子明呢?’妾答‘奉旨已诛’,您点头……此事难道您忘了吗?”

赵匡胤一怔,脑海中如被雷霆击中。昨夜的烛光、酒气、怒言、歌舞,全都一幕幕浮现。他记得那句“要是别人,一定杀之”,记得殿外模糊的一声“遵旨”,记得自己问是谁应声,却无人回答。

他脸色煞白,低声喃喃:“对,我确说过‘要是别人,一定杀之’。可我说的,是别人,不是我御弟啊……”

韩素梅盈盈拜下,泪光一闪而逝:“妾身怎敢妄加?圣上之言,群臣皆闻,岂能更改?小妾只是守命行事,不敢违圣。”

殿内死寂。

赵匡胤双手微颤,额上青筋暴起。那一瞬,他忽然明白了这场酒,这场“误会”,不过是桃花宫早布的局。

他的胸口一阵绞痛,心里同时涌上愧意与怒火。

他一拳砸在龙案上,声音如雷霆:“我说的是‘若是别人’!不是我御弟!不是郑子明!”

“万岁,”她轻抚衣袖,抬头直视赵匡胤,“您昨夜酒意上头,言语混乱。我们只听得‘一定杀之’,可没听见‘别人’二字。”

赵匡胤额上青筋暴起,猛地拍案,怒声喝道:“胡说!是你存心狡辩!孤清清楚楚说了‘若是别人’!”

韩素梅眼中闪过一丝惶色,却又倔强地挺起腰身,声音柔中带刚:“万岁,妾身怎敢欺瞒圣听?此事若非亲耳所闻,谁敢妄言?况且我兄妹乍入朝堂,地位卑微,借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假传圣旨。是您当时一时气恼,口出‘杀之’二字,如今反将罪责推在我们头上,妾身……妾身委实担当不起!”

她说着,泪意在眼眶打转,却分不清是害怕还是伪装。

赵匡胤面色惨白,胸口剧烈起伏。他心中清楚昨夜确有醉语,但绝非杀令。他痛恨自己沉湎酒色,也恨这女子的心思深沉。可当着百官之面,他若继续争辩,便是承认自己昏庸失政。

四周寂然无声,空气像被冻结。

高怀德猛然踏前一步,怒如雷霆:“放肆!小贱妃!你兄妹狼狈为奸,移花接木,假借圣旨,害死汝南王!这等祸国妖妇,不杀不足以平天下之愤!殿头官取宝剑来!”

他声若奔雷,杀气震殿。侍卫尚未动,韩素梅与韩龙已吓得浑身发抖,脸色惨白如纸。韩素梅惊呼一声,跪倒在地,急忙叩首:“万岁救命!妾身冤枉!妾身忠心为主,从无二意!”

韩龙也连连叩头,声如泣血:“陛下,臣兄妹何敢妄作主张?昨夜奉命而行,臣不敢自专!”

赵匡胤胸口一窒,怒气压不住,却也知高怀德心直口快。若真让他在殿上动手,怕是一尸两命,局势更不可收拾。

他厉声喝道:“住手!”

高怀德回头,双眼如炬:“万岁还要庇护他们不成?!”

“金殿之上,不许动刀动剑!”赵匡胤一掌拍案,声音在殿壁间震荡,“御妹丈,不可放肆!此事朕自会查明,若韩氏兄妹真有罪,孤必不护。若是误会一场,孤也不容冤杀!”

高怀德冷哼一声,退到一旁,但那双目仍紧紧盯着韩氏兄妹,杀意未散。

赵匡胤转向韩素梅,目光如霜:“韩素梅,你回后宫思过,未经召唤,不得擅出一步。”

韩素梅俯首,声音发颤:“……是。”

赵匡胤又冷冷一摆手:“韩龙,退后站立,不得妄言。”

“遵旨……”韩龙低着头,脸色煞白。

赵匡胤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混乱与悲愤:“来人将郑王遗体缝合,厚殓入棺。其功其德,朕自会追封祭奠。此事,待查清真相再议。退朝!”

群臣面面相觑,无人敢言。明知一切未决,却又无力多问。今日朝堂,死了一员忠烈,贬了一位军师,如今又陷入主妃蒙冤、君王震怒的迷局。人人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大宋,怕要乱了。

赵匡胤刚起身,还未走出殿门,忽听殿外传来一阵喧哗。紧接着,号炮连天,杀声震动宫阙。那声音铺天盖地,像一阵怒火冲破天际。

“杀!”

“上金殿!为汝南王报仇!”

“诛昏君!替忠良雪恨!”

喊声如潮,撕裂了早朝的寂静。金銮殿内的群臣尽皆色变,纷纷转头望向外头。

赵匡胤只觉头皮发麻,脸色瞬间惨白。他的双腿发软,几乎要站不住,强撑着问道:“殿头官!外头何人喧哗?”

殿头官跪地不答,额头冷汗直流。

片刻之后,一名黄门官跌跌撞撞冲进殿门,声音慌乱:“启禀万岁外边是郑王夫人陶三春!她带领数千人马,杀到午门口,扬言要闯紫禁城!”

赵匡胤眼中骤缩,怒意与恐惧齐涌:“她说什么?”

黄门官颤声答:“她说要捉拿凶手,为汝南王报仇!要上金殿,诛……昏君!”

“昏君”二字落地,像利刃刺穿赵匡胤的胸口。

他踉跄一步,脸色灰白,唇色尽失,扶着龙案,几乎说不出话。冷汗顺着鬓角滑落,浸湿了龙袍。

殿中无人敢动,只有那震天的喊杀声,从午门滚滚传来,像一场滔天的报应,正从皇城的尽头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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