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继业压低声音,将潘仁美的种种毒计娓娓道来。杨景与七郎听罢,只觉胸中怒火翻腾,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罚了不打,打了不罚,”杨七郎咬牙切齿,“这老贼连打带罚,分明是借刀杀人,公报私仇!”
杨景的眉头皱得死紧,眼中满是沉沉怒意。他心知在军中,元帅一言九鼎,杨家虽忠功卓着,可在潘仁美手下,一旦失了命脉,莫说讲理,连生还都难。
“说到底,咱想要给爹正名,就得宰了韩昌!”七郎怒喝一声,思绪猛地回到了金沙滩那一日,血雨腥风中,杨家兄弟一个接一个倒下。大哥、二哥、三哥战死沙场,四哥五哥八弟,至今生死不明。如今八兄弟,就剩他们兄弟二人。
仇人就在眼前,七郎攥紧丈八蛇矛枪,猛然一抖:“韩昌!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枪出如龙,寒光四射,枪尖划破风声直刺韩昌心口。杨景无须多言,策马绕后,蟠龙金枪挟风怒掷,直奔韩昌后心。
两杆长枪一左一右,宛如金蛇游走,怪蟒翻身,刺得韩昌几无还手之力。韩昌手持大叉,左搪右挡,汗流浃背,面色苍白。
他心中发虚:这哥俩来势太猛!再缠斗下去,只怕真要交代在这了。韩昌一边死撑,一边急转心念:不如按昨日所设之计,把他们引进陈家谷,一网打尽!
念头既定,他佯装不支,翻身勒马,扬声大喝:“你们兄弟欺我二打一,算什么好汉?某家先行一步,改日再战!”
说罢策马狂奔,绝尘而去。
七郎哪肯放人:“到嘴的肉还能吐出来?”他怒目圆睁,怒吼一声:“韩昌,留下狗命再走!”说完便一骑当先追了出去。
杨景见状,不敢落后,也催马直追。
杨继业在后看得心惊肉跳,意识到不对,急忙催马高喊:“延昭!延嗣!快回来!”声音撕裂风声,却传不进兄弟耳中。
一念至此,老令公心头如焚:“两个孩子若有失,我就是杨家千古罪人!”他不再犹豫,拔出战刀,振臂一挥:“追!追上韩昌!”
五百名残兵老将,咬牙跟上。他们都是杨家的心腹旧部,哪怕明知前路险恶,也无一人退缩。
辽兵此时故意四散而逃,引得宋军越追越深。山势蜿蜒起伏、古树参天、荒草齐膝,道路盘旋曲折,地势险恶。
远处群山之中,便是那座两狼山。而韩昌所奔之处,正是陈家谷历来兵家必争之地,隐蔽险要。谷口狭窄,谷内开阔,易进难出,极易设伏。
老令公越追越觉不对,心中升起浓重的疑虑。山林阴森,风中透着腥气,他厉声令军队停止前进,亲自催马赶进山谷,一路高喊:“杨景!七郎!快回来!”
山道回响空荡,只有风声掠过山壁。
杨景忽闻父亲的喊声,勒马回望:“爹?什么事?”
“杨景,快带你弟弟回来!此地地势古怪,怕是有诈!”
杨景心头一紧,急忙调转马头:“七弟!速退!”
可七郎早已追得红了眼,死死咬住韩昌不放,正待近前刺杀,忽然间,前方山道一拐,韩昌的人影消失不见。
“爹,你喊什么呀?”
老令公脸色惨白,大吼:“孩子!此地必有埋伏,快撤!”
话音未落,只听“轰轰”两声震耳欲聋的炮响,如雷贯谷!
山谷两侧突然火光四起,号角连天,杀声震地!
密林之中,伏兵潮水般涌出,刀光剑影中,满山尽是北国兵将!
他们披坚执锐,杀气腾腾,嘶吼着冲下山坡,喊声震裂山岩:“杀活捉杨继业,替天庆梁王报仇!”
两狼山陷入一片沉寂又杀机四伏的氛围之中。山风呜咽,卷起血腥与硝烟残留的气味,在山谷间徘徊不散。远处偶有号角响起,似狼嚎鬼哭。伏兵早已设好五重关卡,将陈家谷与虎口交牙峪之间封得水泄不通,唯恐杨家将有半分逃脱生机。
战马在焦黑的地面上踉跄前行,老令公杨继业一身伤痕,披挂染血,神色却依旧沉稳。可就在此时,他手中沉重的大刀再也握不住了。四周围杀声四起,火光映红山头,他一眼望去,皆是敌影重重,前后左右皆无路可逃。
这一瞬间,他心中泛起从未有过的哀痛与无力。
他知道完了。
“我们爷儿仨……恐怕命保不住了。”这念头一闪而过,令公只觉胸中一阵翻涌,一股腥咸猛地冲上喉头,一口鲜血喷涌而出。他身形一晃,眼前发黑,头重脚轻,身子从马背上坠下,“砰”地一声,摔倒在地。
“爹!”杨景、七郎惊呼一声,几乎同时翻身下马,冲到他身边,杨景扑上去抱住了父亲,慌忙替他擦去嘴角的血迹,声音带着颤抖,“您别吓我们,自古胜败乃兵家常事,咱不怕!”
七郎杨延嗣紧随其后,满脸焦急。
“我来开道,七弟断后,护您突围出去!”杨景一边说,一边拔出枪来,眼神已变得凌厉如鹰。
老令公摇摇头,强行稳住气息:“我死是小事,怕的是你们两个小子……正值血气方刚,若死在这山谷之中,岂不可惜?更可惜的是那些兵卒,他们跟着我浴血奋战至今,不能丢下他们。”
杨景重重点头,咬紧牙关:“爹,杨景在,便是您的枪!我给您劈开这血路!”
说完,他翻身上马,枪尖一抖,寒光凛冽,对着山谷方向大喝:“弟兄们!我要为你们杀出一条血路,谁若敢退后半步,别怪我杨景无情!随我冲!”
喊声震天,余下兵将士气大振。
杨景在前披荆斩棘,七郎殿后迎敌,老令公被扶于中军,一行人再次冲向谷口。然而刚冲出一段,前方又是伏兵重重,箭如雨下,火箭、火药齐备。火光燎天,杀声四起,敌军已将他们重重围困。
宋军从清晨鏖战至黄昏,饥饿困顿,死伤过半,士气已疲。杨继业身中两箭,鲜血染红了袍甲,他撕下战袍裹住伤口,依旧带伤三次冲阵,皆被敌军围困。
无奈之下,他令杨景收兵归拢残部,暂于山谷中稍作喘息。
就在此时,山头忽有一将高声喊话:“杨继业!我家元帅请你答话!”
杨继业闻言抬头,视线越过硝烟,见山头一杆血红大旗猎猎飞舞,旗下站着一员将军,天王盔、五龙甲、红须怒张,正是辽国扫南大帅韩昌。
韩昌抱拳冷笑:“杨继业,你受惊了。”
杨继业怒目而视,咬牙指去:“韩延寿!你使诡计困我父子三人,算什么英雄好汉!”
“兵不厌诈。”韩昌不以为意,“你有勇无谋,中了我锦囊妙计,被困于两狼山,乃你咎由自取。不如归降,归顺我大辽,保你杨家富贵荣华不失。”
“哼!我杨家,活是大宋人,死是大宋鬼,至死不改忠心!”老令公铿锵作答。
韩昌嘴角勾起一丝讥讽:“你这般忠心,宋皇未必知情。你看看你被围困至此,潘仁美那位太师,可曾来援一兵一卒?宋王昏庸,忠奸不辨,值吗?”
一番话如刀割心,令公心头剧震。
潘仁美……他是真的见死不救?还是不知前线凶险?金沙滩之事历历在目,今日种种,又似昨日重演。莫非,真是我老杨家命该如此?
韩昌见其动容,步步紧逼:“只要你前走一步,投我大辽,不仅保全你子孙,照封侯爵,我韩昌敬你是忠良,亲自为你奏请王命!”
杨继业沉默片刻,忽又昂首,目光坚定如铁:“休要废话!大丈夫为国捐躯,死得其所!”
韩昌神色一沉,猛地一挥手:“来人放火烧山!”
火药手刚欲点燃火箭,忽一骑飞驰而来,传旨官高声喝道:“住手!太后有旨:活捉杨继业!不可焚山!”
韩昌眉头一皱,暗骂太后坏了好事杀了容易,捉活的比登天还难。但太后旨意,岂敢违抗?
这位太后,正是辽国新登基的摄政王后,肖太后。
她本是天庆梁王之妻,如今梁王被杨家所杀,便亲率兵至前线督战,为报夫仇,她传旨“要活的,不要死的!”
无形中,这道旨意,竟成全了杨家父子的又一次转机。火未烧,命尚在,天意未尽,杨家血未冷。
山谷一片死寂。韩昌站在风口之上,望着陈家谷深处残兵孤影,嘴角勾起一丝冷意。
“捉活的?”他冷笑一声,心下盘算:杨家人悍不畏死,正面围攻只怕先折兵将。既如此,不如闭塞山口、围而不打,困他个十天八日。饥寒交迫,筋疲力尽,再骁勇的虎也要变病猫。念及此,韩昌挥手发令:“全军后撤,布防两狼山、陈家谷、交牙峪三道关口,重重封死,只守不攻。”
杀,不急于一时;困,才是取胜之道。
山谷风声萧瑟,杨家残兵斜阳下蜷伏荒坡,伤兵呻吟不断,断旗插在石缝中猎猎作响。老令公披着破旧征袍,血色染尽肩头,他握紧拳头,连掌心都被绷带浸湿。夜幕降临,寒风如刀割骨,他强忍着伤痛,缓缓开口:“去找个能避风的地方,哪怕是破屋残垣,也好过露宿山谷。”
就在此时,一名军卒跑来回禀:“回千岁,半山坡处有一旧寨,名唤狼牙寨,虽无门窗,却有围墙数间废屋。”
老令公一听,立即下令前往。狼牙寨早已残破不堪,墙垣坍塌,枯草丛生,唯有更楼尚存雏形。他吩咐军卒清扫残屋,安顿兵丁,安排放哨,一切井井有条。
夜已深,营中鸦雀无声。
破庙中的老令公披衣而起,巡查四方。他看到一众老弱残兵或裹衣而眠,或抱膝蜷缩,身形瘦削,面容憔悴。看着他们因饥寒交迫而瑟瑟发抖,他那久经沙场、历经血火的心,竟泛起一股撕裂般的痛。
他走上前,沉声道:“诸位弟兄,今日之败,皆因我无能。如今身陷绝境,若再牵连诸位,老夫实难心安。你们快趁夜色逃生,若有朝一日得脱虎口,他日再相聚沙场,老夫为你们作保,不追临阵脱逃之罪。”
此言一出,兵卒愣住。
一名老兵率先摇头:“千岁!俺老牛跟着您三十年,从辽东打到关中,哪怕死,也得死在您身边!”又有年轻兵丁站出来:“咱杨家军若走了一个,谁还配称忠义?”
“对!要死一起死!”“杨家军,不抛主将!”
众口齐呼,哽咽交集。老令公眼眶一红,再忍不住,老泪纵横。苍天在上,这些人跟他出生入死,哪怕到了穷山恶水,也无一人退缩!
他叹息道:“只是,眼下无粮无水,天寒地冻,你们如何支撑?”
“身上还有干粮袋,省着吃能熬几日。”
“熬到救兵来!”有人高喊。
就这样,破寨之中,七八十人抱团取暖,饮雪度日,枯坐熬夜。他们是残兵,但心如磐石;他们是孤军,但魂尚未灭!
三日过去,干粮耗尽,饮雪充饥,霜冻凝在破棉袄上,冻得士卒脸颊通红、嘴唇发紫。更楼上的岗哨站成了冰雕,仍笔直不倒。山谷中狼影出没,饥饿如刀,磨得骨头发响。
一晚,风更猛了,犹如野兽咆哮。杨家父子站在更楼眺望,衣袍猎猎作响。老令公裹紧披风,胸口伤口阵阵撕裂,他却强打精神环顾四野。
忽然,远处山口隐现微红,像是灯火;而后马蹄声碎,风雪中一匹快马疾驰而来,灯笼摇曳,如流星破雾。
七郎一惊,按住宝剑:“有动静!”
杨景目光如炬:“是人,不是鬼!”
老令公低声:“莫动,听他口音。”
那骑者飞驰至近前,翻身下马,大声喊:“请问,是杨家军在此吗?”
声音未落,人已快步走到老令公跟前,揭下风帽,一脸风尘仆仆,神情激动:“老人家,是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