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诺,这是不是有点荒谬?”约翰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的人,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他觉得安诺德简直疯了,竟然提出这样一出戏码。
安诺德脸上没有一丝玩笑的痕迹,那双总是过于专注、因而显得格外冷彻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盯着约翰。
“约翰,记得下午我让你多带些牡蛎吗?那是塞勒涅的要求。他不仅能够开口说话,而且完全掌握了人类的语言体系。”他的语调平稳,像是在陈述一项实验数据,但微微前倾的身体和下意识摩挲指尖的动作,泄露了他内心的迫切。
他不给约翰消化和提问的时间,继续说道:“这证明他之前的沉默是选择性的。现在,我需要一个关键变量来打破这层隔阂,建立单向信任。”——最好是能催生出一种病态的依赖。这后半句安诺德咽了回去,他的计划不需要与他人分享,哪怕是约翰。
约翰沉默了。他理解这个方案的逻辑:一个扮演威胁,一个扮演保护者,利用生物在危机中寻求庇护的本能,确实能高效地拉近塞勒涅与安诺德的“距离”。可是……
“塞勒涅很聪明,安诺,他不是实验室里的小白鼠。如果被他看穿……”约翰的话被干脆地截断。
“那就确保他永远看不穿。”安诺德的语气里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冰冷而绝对。那双眼睛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此刻正牢牢锁定着约翰,施加着无声的压力。
看到同伴的决心已定,约翰不再争辩,默默提起空保温箱,转身去准备麻醉枪和药剂。望着约翰离去的背影,安诺德眼中最后一点伪装的、属于人类的温度也消散了。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瞳孔微微收缩,似乎在精准地计算着计划的每一个环节,冷峻的面容在头顶惨白灯光下,像是一尊毫无生气的雕塑。
今夜的计划,是第一步。一旦卸下塞勒涅的心防,后续的步骤便能顺理成章地展开:让他依赖,让他信任,最终——引导他扭曲地理解这种关系为“爱”。到了那时,这条珍贵的人鱼将不再是充满野性的神秘生物,而会成为一个自愿的、完美的研究样本。
安诺德转过身,目光精准地投向那幽蓝的观测缸,仿佛能穿透水体,直接解剖其内的生命。
修复能力、细胞更替速率、生理机能极限、神经信号传导效率、对各类病原体的反应、繁殖隔离的可能性……一连串的课题在他脑海中冰冷地罗列开来,严谨而有序。
安诺德的嘴角牵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那是对即将获得无价研究材料的、纯粹的科学满足感。
夜色渐深,实验室主灯已熄,只有观测缸幽蓝的光晕在黑暗中无声脉动,将周围的一切都染上深海般的诡谲色调。水波轻轻搅动光影,投射在墙壁上,如同摇曳的鬼影。
江晚宁悬浮在水中,长发随着水流的韵律缓缓飘散。他双眼闭合,面容宁静得如同古典雕塑,唯有那华丽的银色尾鳍,每隔十几秒便极其轻微地摆动一下,维持着一种近乎完美的悬浮姿态。
约翰的身影从器械架的阴影中分离出来,脚步放得极轻,踩在冰冷的地板上几乎没有声音。他手中紧握着的麻醉枪在幽蓝光线下反射出冷硬的金属光泽。
他深吸一口气,下意识地瞥向墙角那片更深的黑暗——安诺德就隐没在那里,约翰能感觉到那一道毫无温度的目光正牢牢锁定着自己,如同无形的鞭子催促着他。
他不再犹豫,稳定手臂,扣动扳机。一声极其轻微的“咻”声,一支细小的麻醉镖破开空气,刺入水面,精准地没入了人鱼肩臂处那片裸露的、覆盖着细微珍珠色鳞片的皮肤。
水中的人鱼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电流击中。那双紧闭的眼睛骤然睁开,灰蓝色的瞳孔在幽暗中急剧收缩,清晰地映照出约翰持枪的、紧绷的身影。
他优美的脖颈向后仰起,嘴唇微张,吐出一串急促上升的银白气泡,发出了一声短促而压抑的、带着水汽颤音的哀鸣。
那强有力的尾鳍本能地试图发力,甩动,击打水面,但神经毒素的麻痹感迅速蔓延,那有力的摆动迅速变得绵软、不协调,最终只剩下指尖和尾梢还在无意识地轻微抽搐。
人鱼眼中的惊愕、愤怒,逐渐被一种沉重的、无法抗拒的无力感所覆盖,仿佛正在沉入无底的深渊。
约翰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他立刻从口袋中取出真空采血管和特制的穿刺针头,那针头在蓝光下闪烁着一点寒星。
他快步上前,在观测缸边蹲下,金属器械盒放在地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他伸出手,目标明确地抓向塞勒涅那无力垂落在缸体边缘、覆盖着滑腻黏液的手臂,试图寻找那条淡蓝色的静脉。
就在约翰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微凉的皮肤时——
“住手!约翰,你在干什么!”
安诺德的声音如同酝酿已久的风暴,骤然打破了这紧绷的寂静。他猛地从阴影中冲了出来,动作迅疾而充满爆发力,白大褂的衣角在空气中划出凌厉的弧线。
他脸上每一块肌肉都调动起来,完美地糅合了难以置信的震惊、熊熊燃烧的愤怒以及一丝对塞勒涅的深切担忧。他一把狠狠推开约翰,力道之大让约翰猝不及防地向后跌坐在地,采血管滚落一旁。
“你竟然想伤害他!”
安诺德厉声斥责,胸膛因激动而微微起伏,他张开双臂,以一种全然保护的姿态挡在了观测缸前,将塞勒涅虚弱的身影完全护在自己投下的阴影里。
“我绝不允许你这么做!他是我们珍贵的研究对象,不是任你宰割的玩物!”
被推开的约翰跌坐在地,手肘磕在冰冷的地面上传来一阵钝痛。他抬起头,望向安诺德,脸上恰到好处地浮现出计划被打断的恼怒和一丝被指责的心虚,低吼道:
“安诺德!你他妈清醒一点!他只是个实验体!我们千辛万苦把他弄来是为了什么?!”
“他不是‘只是’什么!”
安诺德的声音拔高,充满了不容置疑的维护甚至带着点痛心疾首,他回转身,面向观测缸。当他看向缸中的人鱼时,脸上的怒色瞬间切换为一种刻意放缓的、充满安抚意味的温柔。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贴在冰冷的玻璃壁上,仿佛想透过这层阻隔传递力量。“塞勒涅,别怕,看着我,没事了,我在这里,我不会让他伤害你。”他的语调低沉而柔和,与刚才的疾言厉色判若两人。
这两人演得倒真像那么回事。江晚宁只消片刻便看穿了他们的意图,冷眼旁观这两人的表演,带着一丝嘲弄。他完美地控制着身体的反应,让麻痹感支配绝大部分肌肉,呈现出彻底的虚弱无助。
他的头颅微微歪斜,黑色长发遮住了部分脸颊,灰蓝色的眼眸努力聚焦在安诺德脸上,长长的、湿漉漉的睫毛颤抖着,在那片灰蓝之中,一点点地凝聚起一丝混杂着恐惧、脆弱,以及仿佛抓住救命稻草般的依赖与感激。
江晚宁甚至让喉间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带着气音的呜咽,像是受惊幼兽的哀鸣,精准地投向那唯一的“救世主”。
安诺德成功赶走了满脸不甘的约翰,他依旧蹲在缸边,隔着玻璃安抚着受惊的人鱼。
他凝视着人鱼眼中那似乎只为他一人燃起的、微弱却纯粹的信任光芒,一种近乎战栗的满足感攫住了他。安诺德知道自己成功了!
江晚宁没有错过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神色,唇角几不可察地弯出一抹浅弧。他耐心收敛起所有利爪与锋芒,配合着这场强加于身的戏码。
在这张精心编织的巨网之中,究竟谁是猎人,谁是猎物,还未可知呢。
安诺德又温声安抚了塞勒涅许久,直到人鱼眼中的惊惶渐渐褪去,呼吸节奏恢复平稳,他才像是终于放下心来,转身离开了实验室,金属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
几乎就在门合上的瞬间,系统的提示在江晚宁脑海中响起:
【宿主,安诺德正透过监控观察你的反应。】
江晚宁眼底掠过一丝了然,表演得愈发投入。于是,在安诺德眼前的隐秘监控画面里,清晰地映出这样的景象:
塞勒涅在他离去后,如同失去依托般缓缓游回玻璃前。苍白修长的手指贴上冰冷的玻璃,沿着他方才停留的位置轻轻划过。仿佛他的离去也带走了所有的安全感,留下无声的眷恋与不安。
“怎么样?”约翰的声音从身旁传来,他凑近了些,一同审视着屏幕上定格的画面,“看来你的方法奏效了,他现在似乎对你产生了初步的依赖。”
“初步的信任而已,尚需巩固。”安诺德将目光从屏幕上移开,落在约翰身上,“可以预见,塞勒涅后续可能会对你表现出强烈的排斥。以后的喂食工作,恐怕需要交由其他人了。”
“明白。只要能赢得人鱼的信任,这点调整不算什么。我会通知维克多,以后由他负责送餐。”约翰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我先去实验室,完成之前停滞的项目。”
从系统那确认安诺德的目光已从监控屏幕上移开,江晚宁周身那层脆弱依赖的伪装便如潮水般褪去。他漫不经心地甩动尾鳍,转身悠然游回那片由嶙峋礁石构筑的阴影之中。
对于自己方才的表演,他心下还算满意。他抬起手臂,目光落在之前被麻醉针命中的位置——那里的皮肤早已光洁如初,不见半分痕迹。
那点剂量的神经毒素于江晚宁而言,不过如同被水母轻轻蛰了一下,片刻便消弭无形。方才那番虚软无力、任人摆布的姿态,不过是他精心排演的一场戏,旨在误导对方对麻醉效力的判断,方便自己日后的行动。
【宿主,】369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一丝紧迫,【人鱼族已确认您的失踪。人鱼王震怒,几乎将整片利莫里亚掀翻,预计很快便会将搜索范围扩大至周边海域。】
江晚宁闻言蹙起眉头。他绝不能坐视自己的族人因搜寻他的下落而落入这个科研团队的手中。他立刻对系统吩咐道:
【想办法将消息传回去,用我的口吻先行安抚住父王。尤其要警告他们,塞纳岛就悬浮在利莫里亚正上方,危机四伏,千万、不能再让任何人鱼靠近或暴露行踪。】
【明白。】369简洁地回应,随即隐去。
———
在利莫里亚的极深之处,隐藏着一片被人鱼们称作“寂静渊薮”的禁忌海域。即便是最凶猛的海底巨兽,在接近这片区域时也会本能地绕行——那是深植于血脉中的警告。
这里的压力足以将潜艇压成薄片,连光线都被永恒的黑寂吞噬。偶尔有几簇幽蓝或惨绿的光点在墨色中浮动,那是深海发光生物在黑暗中游弋,它们的光芒无法照亮任何事物,反而为这片深渊增添了几分诡谲。
就在这连时间都仿佛凝滞的绝境中,潜藏着深海鲛人——一个比浅海人鱼更古老、更危险的种族。
“王,浅海人鱼族那边的动向异常。”一条红尾鲛人垂首禀报,他的鳞片在黑暗中泛着暗哑的血色光泽,“像是在寻找什么重要的东西。”
王座之上,塞壬王略略抬眼,金色的瞳孔收束为两道危险的竖线,仿佛在昏暗中点燃了两簇冰冷燃烧的金色火焰。他锋利的面部轮廓被阴影勾勒得愈发深邃,如同暗夜雕琢的剪影。
随着他舒展身躯,肌肉的线条流畅起伏,自腰腹而下,逐渐被漆黑的鳞片覆盖,凝聚成一条强健而庞大的鱼尾。巨大的尾鳍在幽暗的水中无声摆动,却带起暗流汹涌,漩涡暗生。
阿忒斯对厄度带回的消息兴致缺缺,他连眼皮都懒得抬,只随意挥了挥手,像驱赶烦人的小鱼般将对方打发。待那身影消失在幽暗之中,整片海域重归死寂,唯有他鳞片间流动的幽光在黑暗中明灭。
一股躁动在他血脉中奔涌。这几日,某种原始的牵引感如海潮般在他体内苏醒,引诱着他向浅海而去。若让那群整天神神叨叨的长老知道,定又要念叨什么海神在为塞壬王挑选新娘——毕竟阿忒斯已统治百年,却从未让任何生物靠近他的领域。
海神的旨意?阿忒斯从喉间逸出一声嗤笑,利齿在昏暗中闪过寒光。他从来,就不信什么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