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长江,秋意渐浓,早晚时分,江风已然带上了一丝凛冽的、砭人肌骨的凉意,吹拂着两岸日渐枯黄稀疏的芦苇丛。江水在经历了夏秋汛期后,开始悄然退去,水位缓慢下降,露出了大片灰褐色、布满龟裂纹路的滩涂和纵横交错、泥泞难行的泥沼地带,标志着枯水期的前奏已然来临。部分靠近岸边的支流和沿岸沼泽的水位下降得尤为明显,昔日被淹没的浅滩、暗礁如今清晰可见,失去了水体的掩护,水草和浮萍在微风中无力地摇曳,显得萧条而落寞。江北的魏军大营,在这样萧瑟的背景下,表面活动似乎有所减少,但一些零星的、小规模的行踪诡秘的调动,却变得更加频繁,哨骑的蹄声不时打破江岸的沉寂,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令人不安的压抑气息。
几支规模不大、但成员精干、行踪飘忽的商队,悄然出现在江北的各个码头、市镇以及偏僻的渔村。他们驾着轻便的、装载着少许布匹和北地特产的马车,随行的伙计们虽然穿着普通的商贾服饰,但个个眼神机警,身形矫健,行动间带着难以掩饰的军人特有的纪律性与警惕性。这些商队打着收购各类江南土产、准备运往北方贩卖的旗号,逢人便说自己是来自河北的货商,收购干货、鱼获、药材之类,但经过初步接触后,他们最主要、最大量的收购目标,却令人费解地指向了沿江随处可见、寻常人眼中几乎毫无价值的——芦苇!他们尤其指名要那些生长了至少两年、茎秆粗壮、干燥、韧性好的成年芦苇杆,声称是用于北方编织苇席、建造营房隔断、甚至作为燃料之用。商队的头目总是满面堆笑,显得和蔼可亲,反复强调这生意对双方都有利,他们出价公道,现钱结算,希望能建立长期合作。
起初,沿岸依靠捕鱼和少量农耕为生的渔民、农户对此颇为欢迎,甚至感到惊喜。毕竟芦苇在他们看来并非什么值钱之物,平日里不过是用来编些粗糙的草席、箩筐或当柴火烧罢了,漫山遍野都是,如今竟然能换得叮当作响的铜钱,何乐而不为?这些商队的成员大多能言善道,出手阔绰,时常在路边的简陋酒肆里豪爽地请本地人喝酒,几杯浊酒下肚,便与当地人相处得似乎颇为融洽,称兄道弟。他们有时会“不经意”地、仿佛闲聊般向那些熟悉本地水情的渔民、老船工询问一些关于江水深浅、暗流走向、不同季节沙洲变化的情况,话题总是巧妙地引向那些水流特别湍急处或地形复杂的隐蔽河汊;有时则会以“寻找更优质、更粗壮的芦苇”为借口,支付可观的报酬,雇佣熟悉地形的本地向导,深入一些偏僻的、人迹罕至的江汊、沼泽地带,向导们领着他们穿梭于茂密无边、比人还高的芦苇荡中,商队的人便趁机用炭笔在随身携带的、防水的皮纸上,看似随意实则精准地记录下沿途的地形、水道宽度、岸边的土质结构、以及那些能够隐蔽大量船只的河湾与苇荡深度。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一些细心的、有经验的本地人渐渐发现了不对劲。这些商队的人,在“考察”芦苇荡时,脚步总是急匆匆的,对那些符合要求的、上好的芦苇本身并不十分上心,往往只是草草翻检几下,估个数量便敲定收购,反而对那些蜿蜒曲折的水道具体走向、不同地段的水深数据、流速变化、岸边的土质是泥沙还是岩石、以及哪些地形能够完美隐蔽中小型船只格外关注,眼神专注得如同在搜寻埋藏的金银,测量、记录的动作也显得过于专业。有人甚至曾在黎明时分,江面薄雾尚未散去,视线朦胧之际,远远看到这些商队中有人拿着奇怪的、带着罗盘和窥管的仪器(简易测绘工具),在岸边比比划划,对着对岸的烽火台和江心洲测量角度,并在纸张上密密麻麻地画满了线条和标记,偶尔还能听到他们低沉的、关于“方位角”、“距离”的讨论声,这绝非寻常商贾所为。
风声 eventually(终于) 传到了江陵守军的耳朵里。有负责沿江巡逻的低级军官将民间这些不寻常的传闻汇总上报。守将听闻后,眉头紧锁,仔细审阅了线报,结合近期北军异常的安静,立刻意识到这可能并非简单的商业行为,极有可能是北军细作在借此为掩护,详细测绘江北乃至部分江南支流的水文地理,为日后大军选择登陆点、隐蔽航线、甚至架设浮桥做准备!他心头一沉,暗忖这诡计若得逞,将使自己赖以生存的江防地利优势大打折扣,甚至危及整个江防体系的安危。
“绝不能让他们得逞!必须掐断这些眼睛!”江陵守将立刻派出数支精锐的、熟悉本地水道的水军小队,乘坐速度快捷、吃水浅的艨艟快船,帆布在渐起的秋风中猎猎作响,士兵们紧握刀枪,神情凝重,带着肃杀之气。根据线报提供的商队大致活动范围,他们迅速出击,沿江搜寻,对这几支可疑的“商队”进行严厉的追捕和清剿,快船如离弦之箭般划破渐趋平静的江面,誓要将这些窥探者一网打尽。
一日黄昏,夕阳的余晖如同鲜血般染红了浩渺的江水和天空,一支江东水军快船队,在桨手们奋力而有节奏的划动下,终于在一条通往长江的、水道狭窄的支流河口,凭借对地形的熟悉,追上并堵住了一支正在岸边“测量”的商队。江东战船迅速摆开阵势包抄过去,水兵们张弓搭箭,箭矢如雨点般密集射向那些看似惊慌失措、试图驾船逃离的商队成员和他们的船只,喊杀声在空旷的、被夕阳笼罩的江面上回荡,惊起了栖息在芦苇丛中的水鸟。
然而,就在江东水军以为胜券在握、即将将这些胆大包天的细作尽数擒杀或射杀之际,异变陡生!
那支原本看起来毫无还手之力、只会东躲西藏的商队,突然扔掉了身上的商贾服饰,露出了里面玄黑色的、制式统一的精良皮甲,眼神瞬间变得凌厉如刀,充满了杀气!与此同时,他们所在的几条看似笨拙的“商船”船舷护板猛地向内放倒,露出了后面隐藏的、已经张弦待发、闪着幽冷寒光的强弩弩阵,弩箭如同毒蛇的信子,瞬间激射而出!更令人心惊胆战的是,附近几处看似平静无波、只有芦苇随风摇曳的芦苇荡深处,如同鬼魅般,瞬间冲出了十余艘体型不大、却速度极快、船首包铁的玄甲军战船——正是慕容翰麾下“飞渡营”惯用的、专门用于突袭和伏击的突击走舸!船身涂着与江水芦苇相近的暗色,悄无声息地破水而出,如同潜行的猎豹。
这些走舸显然早已在此埋伏多时,利用茂密的芦苇完美地隐藏了形迹,就等着江东水军上钩。它们如同离弦之箭,从侧翼和后方迅猛切入江东水军队形之中,船头尖锐的撞角直扑敌船脆弱的侧舷和水线。船上的玄甲军士兵悍勇无比,或站在颠簸的甲板上用弩箭精准点射敌方舵手和军官,箭矢呼啸着穿透皮甲,带起一蓬蓬血雨;或直接投出带着铁钩的缆绳进行接舷,然后挥舞着短刀利斧跳帮进行白刃战,刀光在昏黄的暮色中疯狂闪烁,呐喊声、兵刃撞击声、垂死哀嚎声震耳欲聋!
战斗爆发得突然而激烈,江面上火光四起,那是火箭引燃了船帆和木板,浓烟弥漫,遮蔽了夕阳的最后余晖。江东水军措手不及,队形瞬间被打乱,船只相互碰撞,士兵们慌乱地举盾抵挡,却难以组织起有效的反击。他们本以为是在追捕几只误入陷阱的绵羊,却不料撞上了伪装成绵羊的、嗜血的猛虎,恐惧与绝望在心头迅速蔓延。在玄甲军有预谋的、配合默契的伏击和优势的近战格杀能力面前,这支追捕的江东水军小队很快便陷入了绝望的苦战,鲜血染红了浑浊的江水,最终被悉数歼灭,船只或被火油罐焚毁,烈焰冲天,浓烟滚滚,或被俘获,残骸与尸体漂浮在渐渐暗淡的水面上,景象惨不忍睹。
消息传回江陵,守将又惊又怒,脸色铁青,一拳砸在案几上,这才明白自己中了北军的“钓鱼”之计,白白损失了一支宝贵的水军机动力量和熟练的水手。北军不仅利用商队测绘了关键的水道地形,还以此为香饵,轻易地吃掉了他一支精锐小队,此消彼长,他握紧拳头,指节发白,心中充满了悔恨与挫败感,以及对北军狡诈的痛恨。
在江北的玄甲军旗舰指挥舱内,冉闵接到了这次完美伏击与反测绘的战报,嘴角勾起一丝冷峻而满意的笑意。他走到舱室外,凭栏远眺暮色苍茫、对岸灯火初上的江南,江风拂动他玄色的披风,猎猎作响。对岸那些星星点点的、如同野兽警惕眼睛般的烽火台,在渐沉的夜色中闪烁着微弱而固执的光芒,但它们的位置、视野、乃至相互支援的路线,已然被清晰地标注在了他面前那张越来越详细、精准的长江布防图上。
他缓缓摊开那张墨迹未干、标注越来越密集详实的长江布防图,纸张在舱室内明亮的灯光下泛着微黄。修长而有力的指尖,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自信,轻轻划过图上代表江陵段那些密集如麻的烽火台符号,眼神冰冷而专注,仿佛在触摸猎物脆弱的咽喉,指腹下是墨迹勾勒的、看似坚固的防线,但其弱点已暴露无遗。
“传令慕容翰,‘飞渡营’休整完毕,立即补充给养箭矢,检查装备。”冉闵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决定性的、不容置疑的力量,如同铁石般坚硬沉重,“告诉将士们,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些烽火台,看了这么久,坐标也量得差不多了,也该让它们……彻底歇歇了。”
他顿了顿,指尖重重地点在沙盘上其中一个位置最为突出、编号为“甲三”的烽火台上,仿佛已经用无形的力量将其戳穿,力道透过图纸,传递出森然的杀意:
“今夜,月黑风高,正是潜行杀敌的好时机。就先从弄瞎桓温最靠前、最碍事的这几只‘眼睛’开始。”他的目光投向窗外如墨的夜色,江水在黑暗中静静流淌,仿佛在等待着鲜血的浸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