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祭灶日。往年的江陵城,到了这个时候,早已弥漫开淡淡的、温馨的年节气息。家家户户洒扫庭除,准备着祭祀灶神的糖瓜、米酒、香烛,空气中似乎都带着一丝甜腻和人间烟火的暖意。然而,永和十二年的这个祭灶日,气氛却截然不同,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寒冰所覆盖。
城头巡逻的士兵数量增加了一倍不止,神情紧绷,目光警惕地扫视着雾气朦胧、似乎潜藏无限杀机的江面,不敢有丝毫松懈。城内街道上,行人稀少,且个个步履匆匆,脸上大多带着驱不散的忧色与恐惧。前线烽燧尽失、守军惨遭屠戮的消息,以及那些关于“鬼兵”、“天罚”、“雷公助魏”的恐怖传言,已经如同厚重的阴云般笼罩了整座城池,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尽管官府极力弹压谣言,四处张贴安民告示,宣称此乃北军诡计,大军严阵以待,但恐慌的情绪依旧在暗流涌动,在酒肆茶馆的窃窃私语中,在百姓交换的惊惶眼神里,无声地蔓延。
征西大将军府内,桓温正与一众幕僚将领商议军情,气氛沉闷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坏消息一个接一个,如同冰冷的铁锤敲击在每个人心头:初步统计,沿江十二座核心烽火台,三座被彻底摧毁(疑似火药爆破),五座失联(推测已被占领或守军全员阵亡),另外四座虽然传回了零星消息,但守军损失惨重,已无力支撑防线,等于全线崩溃。更麻烦的是,溃兵带来的恐慌情绪如同瘟疫,正在军中蔓延,甚至影响到了江陵本地的守军,逃兵数量开始悄然增加。
“必须稳定军心!不惜一切代价!”桓温斩钉截铁地说道,声音因疲惫和焦虑而沙哑,“严令各部,不得传播谣言,违令者斩!同时,加派督战队,巡视江防,严查懈怠!绝不能再让敌军有任何可乘之机!”
“大将军,”袁乔面露忧色,谨慎地提出不同意见,“堵不如疏。恐慌源于未知和对敌军手段的畏惧。我们是否可以考虑,主动出击,派遣水师精锐,试探性攻击北岸某一薄弱点,哪怕是小胜一场,缴获些敌军首级或旗帜,也能极大地提振士气,打破北军不可战胜的神话?”
桓温沉吟不语,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案几。他不是没想过主动出击,挽回颓势。但如今敌情不明,尤其是“石虎旧部”的动向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让他投鼠忌器。北军展现出的那种精准猎杀斥候、封锁消息的能力,也让他对派出水师能否安全返回心存疑虑。贸然出击,风险太大,很可能再次损兵折将,雪上加霜。
就在这时,一名军校脸色古怪,甚至带着一丝见鬼般的惊恐,急匆匆闯入议事堂,也顾不得礼仪了。
“禀大将军!江...江面上...有异状!”
“何事惊慌?!”桓温皱眉,心中不祥的预感再次升起。
“江面上...漂来了无数河灯!成千上万,数也数不清,顺着江水,正朝我江陵城漂来!密密麻麻,像是...像是鬼节放的花灯!”
“河灯?”众将愕然,面面相觑。祭灶日放河灯?这习俗闻所未闻!而且是在这两军对垒、气氛肃杀、人心惶惶的时刻?北军又在搞什么诡异的把戏?
桓温心中猛地一沉,那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放大,几乎让他窒息。他立刻起身,沉声道:“随我去城头!”他必须亲眼看看,冉闵到底又要什么花招。
一行人快步登上江陵南城楼,这里是观察江面的最佳位置。此刻,江上的晨雾尚未完全散去,但眼前的景象,让所有见到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只见宽阔的、流淌不息的江面上,密密麻麻,漂浮着无数盏河灯。那些河灯制作得颇为精致,莲花形状的灯托,中间立着一支小小的蜡烛,烛火在薄雾和微风中顽强地摇曳,散发出昏黄而诡异、如同鬼火般的光芒。成千上万点烛火,连成一片,无边无际,顺着江水缓缓漂流,仿佛一条流动的、来自冥界的星河,又像是无数无声的、充满怨念的眼睛,在沉默地注视着这座在寒冬中瑟瑟发抖的江南巨邑。这景象,美丽,却美得令人头皮发麻,心胆俱裂。
“捞几盏上来!快!”桓温命令道,声音干涩紧绷,他需要知道这河灯里到底藏着什么。
几名水性好的士兵奉命驾着小舟,冒险驶入那令人心悸的、漂浮着无数“鬼眼”的江中,小心翼翼地捞起了几盏最近的河灯,迅速返回城下,仿佛那灯上带着诅咒。
当河灯被呈上城楼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上面。灯托是普通的竹篾和防水油纸制成,并无特异。但当桓温拿起一盏,凑近看清上面用朱砂小楷清晰书写的内容时,他的瞳孔骤然收缩,拿着河灯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发白,微微颤抖。
灯上,清晰地写着一个名字:“赵狗儿”,旁边还有一行小字:“大魏奋威校尉,华夏英烈,殁于永和十一年邺城之战。”
他又拿起另一盏,上面写着:“李大有,大魏陷阵营士卒,华夏英烈,殁于永和十二年襄国之战。”
再一盏:“慕容垂(鲜卑),大魏鹰扬郎将,华夏英烈,殁于永和十一年幽州之战。”
还有一盏:“张铁柱,原石赵枹罕营水卒,今归大魏,华夏英烈,殁于永和十二年江渡之役。”
名字各异,身份各异,有汉人,有胡人,有军官,有士兵,甚至还有明确标注原属石赵军队的降卒。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刺眼的称号——“华夏英烈”!
“他们...他们这是想干什么?!”一名性情暴躁的偏将又惊又怒,感觉受到了莫大的羞辱,“用这些死人的名字来羞辱我等吗?!动摇军心吗?!”
袁乔拿起一盏河灯,仔细端详,脸色越来越凝重,最终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不...大将军,诸位,请冷静细看。这些名字,恐怕并非随意杜撰。赵狗儿,确是我江北流民,去年曾有消息说他投了冉闵...李大有,似乎是襄国一带的乡勇首领,后来不知所踪...慕容垂,乃是慕容部的一员骁将,去年与宇文部交战身亡...还有这些石赵旧部,名字番号也能对上...他们,很可能都是真实战死之人。”
他的话让城头陷入了一片更深的死寂。所有人都明白了,一股彻骨的寒意席卷全身。冉闵,这是在为所有在他麾下战死的将士招魂!不分胡汉,不论出身,无论之前是敌是友,只要是为他冉魏战死,都被他追认为“华夏英烈”!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宣扬他那“混一胡汉”、“共襄华夏”的政治理念,赤裸裸地瓦解江东将士基于“华夷之辨”、“正朔所在”的心理优势和道德根基!
这一招,太狠了!太毒了!这不仅仅是心理战,这更是一场对人心、对道义、对统治合法性的、发起的赤裸裸的、釜底抽薪的进攻!
就在这时,城下守卫的士兵队伍中,突然传来一阵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哭泣声。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名头发花白、脸上布满风霜皱纹的老兵,手中捧着一盏刚刚也被分发到下面查看的河灯,身体剧烈地颤抖着,老泪纵横,顺着深刻的皱纹流淌。
“三娃子...是我的同乡...一起逃难出来的三娃子啊!”老兵的声音嘶哑,充满了无尽的悲怆与茫然,“那年逃难走散了...没想到...没想到他投了北,还...还成了什么华夏英烈...呜呜呜...这到底是为的什么啊...”
他这一哭,仿佛打开了潘多拉魔盒。士兵当中,不少来自北地的流民或其后裔,很快又有人从那些密密麻麻、仿佛无穷无尽的河灯名字中,找到了熟悉的乡音,甚至是失散多年、以为早已不在人世的亲人的名字!城头之下,悲声渐起。起初只是零星几声,带着难以置信的确认,很快便连成一片,充满了物伤其类的悲凉与对自身命运的迷茫。
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在守军之中迅速蔓延开来。有对死去同乡、亲友的哀悼,有对自身背井离乡、漂泊江南处境的悲悯,更有一种对岸那个敌君所提出的、模糊却充满诱惑力的“华夏”概念与“英烈”尊崇的微妙触动。如果战死沙场,无论胡汉,无论曾经立场,都能得到如此的尊崇和纪念,魂归故里(指精神上的),那么为谁而战,为何而战?这个要命的念头,如同最致命的毒药,悄然钻入了一些士兵的心底,动摇着他们原本就不甚坚定的意志。
桓温看着城下的情景,听着那越来越响、无法压制的哭声,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怒火与寒意交织。他猛地将手中的河灯狠狠摔在地上,精致的灯盏瞬间碎裂,蜡烛熄灭,如同被扼杀的生命。
“妖言惑众!乱我军心!此乃冉闵诛心之毒计!”他厉声喝道,声音因愤怒而颤抖,“传令!即刻起,严禁任何人捞取、传看、议论江上河灯!违令者,以通敌论处,立斩不赦!所有已捞取的河灯,集中起来,当众焚毁!再有哭泣喧哗者,军法从事!”
命令被迅速而粗暴地执行下去,军法官带着凶神恶煞的督战队开始弹压,刀剑出鞘,鞭子挥舞,城下的哭声渐渐被恐惧强行压制下去,化为无声的抽噎和麻木的眼神。但那种无声的悲戚、隐晦的动摇、以及深深的怨恨,却如同江上那万盏河灯带来的寒意,弥漫开来,渗透进城墙的每一块砖石,难以驱散。
袁乔走到桓温身边,看着他因盛怒而扭曲的侧脸,低声道:“大将军,此举恐适得其反。强行压制,只怕怨恨暗生,军心更加离散。”
桓温何尝不知?但他没有更好的办法。冉闵这一手“攻心为上”,直接打在了他的七寸上,打在了江东政权合法性的根基上。江东政权,一直以华夏文化正朔自居,凭借的就是文化和大义的名分,以及相对于北方的“文明”优越感。如今冉闵高举“华夏”大旗,模糊胡汉界限,追恤所有阵亡将士,这在政治上、道义上,无疑是对江东正统性的一次猛烈而致命的冲击。他仿佛已经看到,这万盏河灯,载着亡魂与冉闵的“大义”,正漂向江南的每一个角落,漂进每一个士卒和百姓的心里。
他望向江北,目光仿佛要穿透重重迷雾,看到那个可怕的对手。先是技术奇袭,瘫痪通讯;再是江心刻石,震慑人心;如今又是万盏河灯,追魂索命,瓦解斗志...一环扣一环,步步紧逼,不仅要攻城,更要诛心!
“冉闵...王猛...”桓温牙关紧咬,牙龈几乎渗出血来,“你们到底还要多少手段?还要将我等逼到何种境地?!”
江风呼啸,卷着江面上那万盏河灯幽幽的、不屈的烛火,明明灭灭,如同无数亡灵沉默而固执的眼睛,在冰冷的江水中注视着这座在寒冬与战争阴云中摇摇欲坠的江南坚城。亡者归航,带来的不是安宁与超度,而是更深沉的动荡、不安与对未来的绝望。年的气息,早已被战争的阴云和死亡的阴影冲刷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无尽的寒冷与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