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时,苇泽关的城楼已亮起昏黄的灯笼,城门下的吊桥尚未收起,铁链在风中发出咯吱的轻响。
秦怀谷勒住“蹄踏燕”的缰绳,目光落在城门前的两支车队上。
十几辆马车首尾相接,正慌慌张张地往路边避让。
“这是哪家车队?怎么会选择这个时辰出城?”秦怀谷的声音压得很低,内劲却让身旁的校尉听得一清二楚。
他注意到那些马车的车轮深陷在泥土里,辙痕比寻常运货马车深了近半寸,车板边缘隐约透出些金属的冷光,绝非布匹或农具该有的分量。
校尉姓王,是起事时就跟着平阳公主的家兵,他顺着秦怀谷的目光望去,低声回话:
“回长史,是关内的张氏和赵氏。
张氏世代做布匹生意,从关中运来锦缎,再收些胡地的皮毛回去;
赵氏是开矿的,采的铁矿石除了卖给军器监,也自己打些锄头犁耙之类的农具。”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关内有四大家族,除了张、赵,还有陈氏和高氏。
陈氏是大地主,半个苇泽关的良田都在他家名下;
高氏是书香门第,据说祖上是渤海高氏的旁支,府里子弟多在衙门当差,从户曹到兵曹都有他们的人。
这四家盘根错节,说是‘同气连枝’,实则各有盘算。”
秦怀谷嗯了一声,目光扫过车队主事的两个中年人。
姓张的那人穿着锦缎袍子,手指上戴着玉扳指,正指挥着家丁挪车;姓赵的则是短打扮,袖口挽起露出结实的胳膊,眼神却阴鸷得很。
当那名扮作平阳公主的女兵骑着“踏雪”经过时,秦怀谷清晰地看到,赵家主事的瞳孔同时缩了缩,手里的马鞭差点掉在地上,秦怀谷看得分明。
这绝非是见到主君的敬畏,而是一种“猎物竟未入套”的错愕。
“有意思。”秦怀谷嘴角勾起一抹冷峭,内劲暗自流转,将两人的神情烙在心里。
他催马前行时,故意让“蹄踏燕”的马蹄溅起些尘土,落在赵氏马车的车帘上。
车帘被风吹起的瞬间,他瞥见里面铺着的并非农具或矿石,而是用油布裹着的硬物,棱角分明,倒像是……兵器的形状。
进关时,守城的士兵见了秦怀谷手中的长史令牌,又看了眼“踏雪”上的红纱身影,纷纷单膝跪地放行。
城门缓缓关闭的吱呀声中,秦怀谷低声对王校尉道:“派人盯着那两支车队,看他们往哪个方向去,跟到十里外即可,莫要打草惊蛇。”
“诺!”王校尉应声而去,眼底闪过一丝敬佩,这位新来的长史,刚入关就看出了门道。
公主府的人将秦夫人与怀翊安置在公主府的西跨院,并特意叮嘱侍女煮些安神的莲子羹,这才离开。
秦怀谷看到大伯母和怀翊安顿好,这才转身往正院走去。
刚过月亮门,就见一个穿着青色襕衫的中年人迎上来,此人约莫五十岁年纪,颔下留着三缕短须,举止沉稳有度。
“属下李琦,拜见长史。”来人正是公主府的家令,掌管府中大小事务,见到秦怀谷便拱手行礼,态度恭敬却不谄媚。
秦怀谷抬手虚扶,目光落在他略显仓促的衣带上,显然是刚得到消息,来不及仔细整理。
“李家令不必多礼。”秦怀谷开门见山,声音带着威严。
“公主的箭伤凶险,胸口那支带钩的箭需得尽快取出。
你即刻安排快马,去给柴驸马送信,就说‘主母病危,速归’,务必让他亲自前来,有他在,手术时才能镇住场面。”
李琦眼中闪过一丝惊讶,显然没料到公主伤势如此之重,但还是立刻应道:“长史放心,属下已经遣了三拨人,分别走三条路去送信,最快明日午后便能到柴驸马军中。”
他顿了顿,又道“府内也已打点妥当,知情的不过三五人,都是公主的陪房老人,嘴严实得很。”
秦怀谷点点头,李琦的行事稳妥,不愧是能当公主府家令的人。
“关内这几日可有异常?”秦怀谷踱步到廊下,望着庭院里那棵老槐树,树影在灯笼下摇曳。
李琦沉吟片刻,回道:“公主驻守苇泽关以来,倒也安稳。
只是前几日,四大家族突然一起动手收购粮食,市面上的粮价一下子涨了三成。
还是公主出面,让粮仓开了部分存粮平价售卖,才压了下去。”
他补充道“领头的是陈氏和赵氏,张氏观望了几日也跟了,高氏虽没直接动手,却让府里的子弟在衙门里拖延审批,明里暗里帮着他们。”
“粮食……”秦怀谷指尖在廊柱上轻轻敲击,节奏与他运转的内劲相合。
“民以食为天,乱以粮为先”,四大家族在这个时候囤积粮食,绝非偶然。
“他们四家的府邸在何处?”
李琦取来一张关内的舆图,指着上面的标记道:“陈氏在东城,占了半条街的宅院;
赵氏在西城,靠近矿山,庄园修得跟堡垒似的;
张氏在南街,门面最多,连着十几间铺子;高氏在北街,挨着县衙,门第最是讲究。”
秦怀谷记下方位,便出了府。
此时夜色已深,街上的行人渐渐稀少,只有巡夜的兵丁提着灯笼走过,甲叶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秦怀谷运转“梯云纵”轻功,身形如一片落叶般飘上屋顶,青色道袍与夜色融为一体,只有腰间的令牌偶尔反射出微光。
张氏府邸在南街最繁华处,朱漆大门上挂着“锦绣世家”的匾额,门口的石狮子被打磨得油光锃亮。
秦怀谷避开门房的视线,从后墙翻入院中,将内劲凝聚于足底脚踩在青石板上悄无声息。
穿过几重院落,他在一栋灯火通明的正房前停下,窗纸上映着两个交谈的身影。
“父亲,我们张家世代卖布,掺和粮食的事做什么?”一个年轻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不解。
“公主刚稳住粮价,我们这个时候出头,不是明摆着跟府里作对吗?”
“你懂什么。”一个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回道,显然是张家家主。
“乱世之中,金银珠宝都不如一斗米管用。
陈氏和赵氏牵头,高氏都点了头,我们四大家族唇齿相依,若是不跟着,日后他们成事,我们张家岂有好果子吃?”
“可当今局势,李唐已经占了关中,天下归心是迟早的事。”
年轻声音反驳道,“我们安安稳稳做买卖不好吗?家里的存粮够吃三年,实在没必要冒这个险。”
“你以为我想?”张家家主的声音沉了些。
“这次是陈氏的家主陈万策先找的赵氏,赵老鬼不知被灌了什么迷魂汤,一口答应下来,还说机不可失。
高氏的高老爷子虽没明说,却让他那个在兵曹当差的孙子,把军仓的存粮数目都透了出来。
我们若是不掺和,反倒显得异类。”
他顿了顿,语气缓和了些“先存着吧,若是真有变数,咱们就主动把粮食捐给军仓,既能保命,又能落个好名声。”
“赵氏以开矿为主,怎么会对粮食这么上心?”年轻公子喃喃自语,声音里满是疑惑。
秦怀谷在窗外听着,看来只是被裹挟的,真正的关键在赵氏和陈氏。
他如狸猫般悄然后撤,几个起落便出了张府,朝着西城的赵氏庄园掠去。
赵氏庄园果然如李琦所说,修得跟堡垒一般,院墙高三丈,墙头还插着碎瓷片。
秦怀谷却没走大门,而是绕到后院的水榭,借着荷叶的掩护潜入。
庄园深处的书房亮着灯,里面传来压抑的交谈声。
“老爷,方才城门那边传来消息,李秀宁……李秀宁平安回府了。”
一个管家模样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慌乱,“那批货要不要……”
“慌什么!”一个浑厚的声音打断了他,正是赵氏家主赵猛,此人年轻时是个铁匠,说话带着金属般的质感。
“平安回府又如何?她手下大将马三宝受了重伤,短时间内动不了兵。一切照旧,等凯儿从外边回来再说。”
秦怀谷在窗外凝神细听,赵猛口中的“凯儿”想必是他的儿子。
他正欲再听,忽然听到远处传来脚步声,便借着夜色隐匿身形,几个起落消失在庄园的阴影里。
回到公主府时,月已上中天。
秦怀谷站在廊下,望着天边的孤月,指尖摩挲着那方从突厥千夫长身上搜出的帛布。
赵氏与突厥勾结,陈氏牵头囤积粮食,高氏在衙门里作梗,张氏被裹挟其中……这苇泽关的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深。
夜风卷起他的道袍,带来远处更夫的梆子声,三更天了。
秦怀谷握紧拳头,内劲在经脉中奔腾,不管这潭水有多深,他都要搅个清楚,为了那些战死的将士,也为了这关内数十万百姓。
大不了以天下第一的功夫莽过去,当然,这是不得以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