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大亮,仅在东边天际透出一线鱼肚白,将矗立在角落里的那几棵老槐树的枯枝映成剪影。
秦怀谷一身青袍,已静静立在场地中央,与这清冷的晨色融为了一体。
不多时,三个小小的身影也出现在了校场边缘。
李承道走在最前,步履沉稳,李承乾跟在他身侧,忍不住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而年纪最小的秦怀翊则揉着眼睛,显然还未完全从睡梦中清醒。
“师傅。”三人走到近前,齐齐行礼,声音在空旷的校场上显得格外清脆。
秦怀谷微微颔首,目光扫过三人:“你们大师兄薛礼已回军营练兵去了,你三人更需勤勉。
武道筑基,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今日,便从这站桩开始。”
没有多余的话语,秦怀谷亲自示范,讲解要领。
双脚如何分开,膝胯如何松沉,脊柱如何中正,呼吸如何绵长细匀。
动作看似简单,却要求全身肌肉在松弛中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与支撑。
李承乾学着样子摆开架势,起初还觉新鲜,可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便觉得双腿发酸。
腰背发僵,那口气怎么也沉不下去,忍不住悄悄挪动了一下发麻的脚掌。
秦怀翊更是耐不住性子,小身子扭来扭去,目光时不时瞟向校场外早起觅食的麻雀。
唯有李承道。
他抿着嘴唇,小脸上一片肃然,严格按照秦怀谷的指点调整着身体。
纵然额角已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鬓角滑落,纵然小腿也开始微微颤抖。
他的目光却始终坚定地平视着前方虚空某一点,身体如同钉在地上一般,保持着近乎苛刻的稳定。
他的呼吸声渐渐变得悠长,在这寂静的清晨,几乎微不可闻。
秦怀谷踱步到他身前,伸出手指,在他微微有些僵硬的肩井穴上轻轻一按。
“这里,松掉。”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力是活的,不是死扛着的。感觉气息,让它自然流转。”
李承道依言尝试,努力放松那处肌肉。
说来也怪,那一处松开的瞬间,仿佛一道闸门被打开。
一股暖意竟真的顺着师傅手指的方向隐隐流动,原本滞涩的呼吸顿时顺畅了不少。
“感觉到了么?”秦怀谷问。
李承道眼中闪过一抹光亮,用力点头:“嗯!师傅,好像……好像有股热气。”
“记住它。”秦怀谷收回手,眼中带着赞许,“桩功求的就是这个‘意’与‘气’的萌动。
承道,你性子沉静,能定得住神,守得住心,这是武道之上乘天赋。
坚持下去,根基必远超常人。”
这话听得李承乾和秦怀翊都投来羡慕的目光,两人也赶紧收敛心神,咬牙坚持。
只是微微晃动的身体,还是暴露了他们与李承道在定力上的差距。
晨练结束,三人皆是满头大汗,但精神却都比来时振奋了许多。
尤其是李承道,虽然身体疲惫,眼神却格外清亮。
早膳过后,秦怀谷并未让他们继续读书,而是将他们带到了那间专门辟出的沙盘室。
房间中央的大木桌上,铺着厚厚的、被仔细压平的黄沙,构成了一片微缩的“疆域”。
几块染成青褐色的崎岖木块象征山岭,一条蜿蜒的蓝色绸带代表河流,大大小小的石子堆砌出城池的轮廓,上面插着写了地名的小木签,诸如“朔方”、“云中”、“定襄”。
“今日,我们换个眼界。”秦怀谷拿起一根细长的教鞭,点在沙盘上,“来看看这方寸之间,如何藏得下万里山河,千军万马。”
孩子们的注意力立刻被这奇妙的“地图”吸引了。
李承乾好奇地指着一条“道路”问:“师傅,这路能通到哪里去?”秦怀翊则对一座“山”产生了兴趣,伸手想去摸摸。
秦怀谷用教鞭引导着他们的视线:“山川河流,城池关隘,并非随意安放。
它们的位置、高低、走向,决定了人们如何行走,军队如何进攻防守,粮草如何运送。
这便是‘地利’,是除了天时、人和之外,决定胜负的又一关键。”
他停顿了一下,抛出一个问题:“假设我军在‘朔方’,”教鞭点在代表朔方的石子堆上,“急需增援东面的‘云州’。”
教鞭又移到云州的位置,“你们看这沙盘,有几条路可走?哪条最近?哪条最不易被敌军拦截?”
李承乾看着沙盘上纵横交错的“道路”和阻隔的“山脉”,眉头拧成了疙瘩。
秦怀翊眨巴着眼,数着路上的石子,似乎觉得石子少的路就最近。
李承道却没有立刻回答。
他微微前倾身体,目光紧紧跟随着秦怀谷的教鞭,手指在桌沿无意识地划动,仿佛在临摹沙盘上的脉络。
当教鞭掠过一处位于两山之间、卡在南北通道咽喉的狭窄关口时,他忽然抬起头,语气带着一丝不确定,却又异常坚定:
“师傅,这里……是不是雁门关?”
秦怀谷手中的教鞭骤然停下,眼中闪过一丝真正的讶异。
这个简易沙盘,他为了考验弟子,并未标注雁门关。他看向李承道:“为何是雁门关?”
李承道伸出略显稚嫩的手指,点向那关键之处:“从此处往云州,北路绕远且多山,南路沿河较近。
但这个关口,正好扼守在南路最险要的地方,两边是高山,河流也从此穿过。
我记得……前几日听魏先生与苏将军议论边防时,曾提及雁门关乃天下九塞之一,倚山傍险,是屏护中原的咽喉。
所以,我觉得这里最像。”
这番分析,结合了地形观察与平日耳闻,虽还稚嫩,却已初具逻辑与联想。
不仅秦怀谷,连李承乾和秦怀翊都听得睁大了眼睛。
“好!观察入微,能联系所知,举一反三!”秦怀谷抚掌,毫不吝啬夸奖。
“承道所言极是!此处模拟的,正是雁门关地形。”他拿起一块准备好的“雁门”木签,稳稳插在那个位置上。
“舆图之学,首要便是识别这等枢纽之地。一关得失,关乎千里安危。承道今日,已摸到了这门学问的门槛。”
李承道得到肯定,小脸因激动而泛红,胸中充溢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豁然开朗之感。
李承乾看着他,眼神复杂,既有佩服,也暗暗憋了一股劲。
秦怀谷将弟子们的反应看在眼里,笑道:“光说不练假把式。我们来玩个游戏如何?”
他示意亲卫端上一个托盘,里面竟是几十颗用油纸包着的、色泽诱人的饴糖。
在这北方边塞,糖果可是稀罕物,瞬间勾起了孩子们最大的兴趣。
秦怀谷在沙盘两端各插上一面小旗,一红一蓝。“这两面旗,代表两军帅帐。
承乾,怀翊,你二人各守一旗,算是守城。承道,你为攻方,目标是夺取任何一面旗帜。”
他抓过一把代表兵力的小石子,分给三人。“石子便是你的兵。每次只能动一子,沿道路行进一格。
三十步内,夺旗者胜,可得糖五颗。守旗者若三十步内旗未失,亦可得糖三颗。”
规则简单,胜负诱人,气氛立刻热烈起来。
李承乾和秦怀翊如临大敌,紧紧守护着自己的“帅旗”。
秦怀翊更是将几颗石子堆在旗子前面,摆出一副严防死守的架势。
李承道却没有急于进攻。他仔细审视着沙盘,目光在几条通往旗帜的道路上来回移动。
他注意到,通往李承乾那边的路虽然直接,但地势平坦,无险可守,强攻必然损失兵力。
而秦怀翊那边,虽然道路稍远,却有一段紧贴着“山脚”,可以遮掩行踪。
他心中有了计较。先派出两股“疑兵”,在李承乾的防线前虚张声势,吸引注意。
自己则亲率主力,沿着那条靠山的偏僻小路,悄无声息地向秦怀翊的旗子摸去。
秦怀翊果然被李承道正面佯动的石子吸引,不断调兵遣将,正面防线渐渐空虚。
等他发现侧翼山脚下冒出来的李承道主力时,为时已晚。
李承道的石子如同神兵天降,在第二十八步,一举“攻克”了秦怀翊的帅旗!
“赢了!”李承道虽然努力克制,但声音里的兴奋和眼中的光彩却掩藏不住。
他不仅仅赢得了糖果,更验证了自己对地形和策略的判断。
秦怀谷笑着将五颗饴糖放到李承道手中,也给尽职防守的李承乾和虽败却拼尽全力的秦怀翊分了三颗。
“游戏虽小,可见真章。承乾善守,怀翊勇悍,皆是长处。而承道,”
他看向李承道,“你能审时度势,避实击虚,善用地利以最小的代价达成目标,这已是为将者应有的谋略雏形。
这沙盘舆图,便是孕育谋略的土壤。”
他剥开一颗糖,甜香四溢。“今日,我们站桩以固本,识图以开智,游戏以悟道。
学问并非总是苦涩,于乐中求学,于实践中明理,方是正道。”
阳光愈发明亮,透过窗棂,洒在沙盘之上,将那微缩的山川城池照得清晰无比。
李承道小心翼翼地将糖果收入囊中,目光却久久停留在沙盘上那个“雁门关”上,心中对这片方寸之地所蕴含的无穷奥秘,生出了无限的向往与探究的欲望。
他知道,师傅引他看到的,是一个远比拳脚招式更为浩瀚广博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