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凛冽,卷起戈壁滩上的碎石与枯草,抽打在冰冷的甲胄上,发出噼啪碎响。
瀚海大都督府长史、冠军侯秦怀谷,勒马于朔方城巍峨的城门之外。
一身紫绶青云道袍在猎猎风中广袖飘拂,与身后六百余名肃杀铁骑形成奇异而和谐的景象。
平阳公主的饯行酒尚有余温,返回长安、面呈捷报与税银的旨意已刻不容缓。
队伍绵延数里,核心是那八十辆满载的铁皮大车。
车内是北疆全年八百万两的税银,以及用火漆密密封存的丝绸之路平定捷报。
这是大唐经略西域初见成效的命脉所系,沉重得让拉车的健马都不断打着响鼻,蹄铁深陷于地。
秦家十六骑如同沉默的影子,拱卫在秦怀谷身侧,人人眼神锐利,气息沉凝。
赵德言策马稍后半步,目光警惕地扫过四周愈发荒凉的地貌。
已出朔方百里,雁门关外的荒原展现在眼前,黄沙与砾石无边无际,正是天高地远,杀机暗藏之所。
“侯爷,风沙渐起,视野受阻,是否令斥候再向前放出二十里?”赵德言驱马靠近,声音压得极低。
秦怀谷微微仰首,天际昏黄,日头被翻滚的沙尘晕成一团模糊的光斑。
他深邃的目光仿佛能穿透这风沙帷幕。“不必担心,该来的,总会来。”
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洞悉命运的冷冽,“令车队收缩,弩手上弦,结圆阵缓行。”
精锐的骑兵展现出卓越的素养,队伍迅速由行军队列转变为防御圆阵。
沉重的银车被护在中心,盾牌手在外围竖起包铁大盾,弩手隐于其后,冰冷的弩矢对准外侧。
整个过程中,除了马蹄踏沙和甲叶摩擦的单调声响,再无杂音,只有一股压抑的、引而不发的战意弥漫开来。
风越来越大,裹挟着沙砾,打得人睁不开眼。
天地间一片浑浊,连远山的轮廓都彻底消失。
就在这时,一种异样的震动从脚下传来,细微,却密集,仿佛地底有闷雷滚动。
秦怀谷猛地抬起右手。
全军骤然止步。
所有声响在瞬间消失,唯余风沙的呜咽,更衬得这片死寂诡异非常。
前方,左翼,右翼。
昏黄的沙尘幕布之后,一道道黑影开始浮现。
先是模糊的轮廓,继而清晰,如同从黄泉之中爬出的军队,无声无息,却带着尸山血海般的浓重杀气。
沙尘稍稍沉降,露出了敌人的全貌。
正前方,是黑压压的骑兵,数量不下五百。
他们衣甲混杂,面容狰狞,眼神中燃烧着贪婪与刻骨的仇恨。
他们是东突厥的残部,国灭之后流窜各方的亡命之徒,对大唐的恨意特别是秦怀谷的恨意浸入骨髓。
更令人心悸的,是列阵于这些残部之前,以及分布于两翼的另一支队伍。
他们人数约在八百,清一色的玄色劲装,外罩黑色轻甲,脸上覆盖着只露双眼的金属面罩,动作整齐划一,如同冰冷的杀戮机器。
他们手中端着的,是制作极为精良的军中劲弩,弩箭在昏沉的光线下,反射着幽蓝的毒芒。
这正是前隋遗留下来的精锐,备身府暗卫!
在森严军阵的最前方,一匹神骏的乌骓马上,端坐着一名身披玄色凤纹铠甲的英武女子。
头盔下,是一张美艳却冰封的脸,眼角眉梢镌刻着无尽的怨恨与岁月风霜。
她,便是前隋宗室女,昔日的义城公主,如今的东突厥王妃,杨氏。
“秦——怀——谷!”
义城公主的声音如同冰锥,刺破风沙,清晰地贯入每一个唐军士卒的耳中。
她目光如毒蛇,死死锁定那袭青云道袍。
“别来无恙啊,冠军侯!本宫在此,恭候大驾多时了!”
秦怀谷端坐马上,丈二红枪斜指沙地,枪缨赤红,如血在燃。
他面色不改,淡然开口:“原来是义城公主殿下。
塞外苦寒,风沙扑面,殿下不在暖帐安享尊荣,何苦在此荒野之地,做这剪径的勾当?”
“剪径?哈哈哈!”义城公主发出一串尖锐而悲怆的冷笑。
“你大唐篡我杨氏江山,屠戮宗亲,又踏平我东突厥,令我夫死子散,国破家亡!
这血海深仇,倾尽三江五湖之水也难以洗刷!
今日,本宫不仅要夺了你这八百万两税银,断了北疆的供给,更要借你项上人头,祭奠我大隋与突厥无数勇士的亡魂!”
她马鞭猛地一指唐军护得严实的银车,语气充满讥讽与恨意:“看看这些累赘!
它们就是你们的葬身之地!
在这茫茫荒原,我看你这区区六百骑,如何挡我八百备身府精锐,如何避我这破甲裂骨的弩箭!”
随着她的话语,那八百暗卫齐刷刷踏前一步,动作浑然一体。
手中劲弩抬起,冰冷的弩矢对准了唐军圆阵,致命的杀机瞬间凝聚至顶点。
东突厥残部们也发出嗜血的鼓噪,弯刀出鞘,寒光闪烁。
压力骤增,沉重的银车确实极大地限制了唐军的机动性,而八百张蓄势待发的劲弩,更是悬于头顶的利剑,随时可能倾泻下死亡的暴雨。
唐军阵中,不少士兵呼吸变得粗重,紧握兵刃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发白。
赵德言感到后背已被冷汗浸湿,低声道:“侯爷,弩箭威力巨大,第一轮齐射,外围恐损失惨重……”
秦怀谷目光如电,扫过敌军严整的弩阵,以及其后躁动凶悍的突厥骑兵,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
“土鸡瓦狗,仗着几分利器之便,便以为能撼动泰山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奇异的安抚与激励力量,清晰传入麾下士卒耳中:
“当年的雁门关外,颉利可汗、突利可汗的十五万大军被我等灭杀,东突厥国灭;
怛罗斯城下,三万狼骑尚且被我等击溃,眼前这些无根浮萍,丧家之犬,能比西突厥王庭精锐更悍勇否?”
简单一句话,点燃了士卒眼中的火焰。
百战余生的骄傲驱散了恐惧,胸膛重新被热血充满。
是啊,更凶险的局面都闯过来了!
“稳住圆阵!”秦怀谷声调陡然转厉,如同金铁交鸣。
“弩箭虽利,亦有穷时!盾牌手,顶住!长枪手,蓄力!弓弩手,准备!”
指令清晰,不容置疑。
圆阵更加紧密,盾牌相互撞击,发出沉闷的承诺。
长枪如林,从盾牌间隙探出,枪尖闪烁着决然的寒光。
唐军弩手也屏住呼吸,指扣弩机,眼神死死盯着外围,等待着那必将到来的血腥碰撞。
秦怀谷策马,缓缓前行数步,竟独自越出阵线少许。
丈二红枪平举,枪尖遥指义城公主,磅礴气势勃然喷发,那袭青云道袍无风自动,竟似有无形气墙护体,将漫天风沙都排斥在外。
“公主殿下,当年东突厥覆灭太快,让你侥幸走脱,实乃一大憾事。
不想你今日竟自投罗网,正好,便让本侯亲手了结这桩旧案,送你下去与你的国、你的家团聚!”
义城公主被他那睥睨天下的气势所慑,心头莫名一寒,旋即被更汹涌的怒火吞噬。
“死到临头,还敢口出狂言!”她猛地扬起手臂,对着身后的暗卫声嘶力竭地下令:
“备身府!瞄准——!”
“哗啦!”八百暗卫动作整齐划一,弩身端平,弩矢那一点幽蓝的寒光,死死锁定唐军阵型,尤其是阵前那卓然而立的秦怀谷。
空气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风沙也停止了呼啸。
天地间,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死寂,以及那八百张蓄势待发的劲弩,所带来的、几乎要将灵魂都碾碎的死亡预兆。
战斗,一触即发。
秦怀谷红枪稳如磐石,眼神平静地注视着对面那玄甲凤盔的义城公主,以及她身后那片代表死亡的幽蓝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