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青站在棺前,脚底的震动还在持续。那不是错觉,也不是地龙翻身,而是某种东西在下面,有节奏地跳动,像心跳。
他没动,也没说话。
九叔已经把桃木剑插进棺缝,四角钉上桃木钉,又撒了一圈粗盐。盐粒落在地上时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像是被什么东西烧着了。
“回去。”九叔说,“明天这个时候,来义庄找我。”
林青抬头看他。
九叔的脸在夜色里很平静,但眼神沉得能压住风。
“你要是怕,现在就可以走。”他说,“我不拦你。”
林青没走。
他点了点头,转身离开坟地。脚步踩在碎石上,声音很轻,但他知道,自己每一步都比之前重了一分。
第二天夜里,林青准时到了义庄。
门没锁,推开一条缝,油灯还亮着。屋里有股陈年的纸灰味,混着一点草药和干竹片的气息。
九叔坐在桌边,面前摊着一本旧书。封面发黑,边角卷起,像是被火烧过一次又用水浇灭。上面一个字都没有。
“坐。”九叔指了指对面的板凳。
林青坐下,手放在膝盖上。
“你要学的东西,不在庙里,不在经文里,更不在那些道士画的花符里。”九叔翻开书页,动作很慢,“是在鬼身上。”
林青看着那页纸。上面画着几道线,像是脉络,又像是骨头的走向。旁边写了几行小字,墨迹发暗,像是很久以前写的。
“第一件事,”九叔说,“鬼怕什么?”
林青想了想:“阳气?火?符咒?”
“那是僵。”九叔摇头,“厉鬼不一样。它不怕这些,除非你用对了方式。”
他抬起手,在桌上划了三道。
“阳火要纯,不能掺杂凡人油烟;真言要准,一个字错,整句废;血誓符要用活人指尖血,画完立刻贴上,迟一秒都不行。”
林青记下来。
笔尖划在纸上,沙沙响。
“第二件事,”九叔继续说,“鬼要什么?”
这次林青没急着答。
他在想坟里的那具骨,想香炉偏移十七度,想红布缠树根,想地下的震动。
“执念?”他试探着说。
九叔点头:“对。它活着的时候没做完的事,死了还想做。有人杀它,它就想报仇;有人骗它,它就想讨债。执念越深,怨气越重。”
“那供果、纸钱呢?也是它要的?”
“那是安抚。”九叔说,“就像饿汉看见饭,会安静一会儿。但饭吃完了,他还是要找你要下一口。”
林青明白了。
鬼不是靠香火活着,是靠人心里的怕和愧活着。
“第三件事,”九叔合上书,盯着他,“鬼是怎么被人做成的?”
林青呼吸一顿。
这个问题,他知道答案。
“血祭。”他说,“断脉,逆葬。”
九叔没说话,只是打开抽屉,拿出一块巴掌大的木牌。上面刻着名字,但已经被刀刮花了,只剩下一个姓——任。
“三年前,有人挖开这坟,换掉镇碑,栽下歪松,用活人血喂树根。”九叔声音低下去,“这不是意外,是布局。一步步来,等的就是今天。”
林青握紧了笔。
他知道师父说的是任老爷的父亲。
“所以现在的问题不是怎么赶鬼。”九叔站起身,走到墙边取下一张黄纸,“是怎么拆局。幕后的人设好了套,我们要是按老法子走,只会一头撞进去。”
他把黄纸铺在桌上,拿起朱砂笔,开始画符。
“今晚教你第一个手势,叫破煞印。”
林青凑近看。
九叔的手很稳,一笔一划清晰有力。画完后,他把手抬起来,五指张开,然后慢慢收拢,拇指压住中指第二节。
“照做。”
林青模仿。
手指刚捏成型,就觉得指尖发麻,像是有风吹过,但屋里根本没有风。
“错了。”九叔说,“意念不到,气就不到。你当这是练拳呢?手到位就行?”
林青重新调整。
这一次,他闭上眼,回想坟里的灰雾,回想那缕雾弯起来的样子,像笑。
他心里升起一股火,不是怕,是恨。
再睁眼时,手印已经成形。
这次,指尖真的起了微风。
九叔看了他一眼:“还行。再来十遍。”
那一夜,林青不知道做了多少次。
手印从生硬到顺畅,口诀从磕绊到连贯。《镇魂诀》七段,他背了六遍,第七遍是在屋外练的。
月光洒在地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每一次结印,指尖都比前一次更稳。
到了后半夜,他已经能一口气完成整套动作。最后一遍结束时,桌上的油灯忽然晃了一下,灯焰变蓝,旁边的纸人轻轻抖了半秒。
九叔在里屋没出来。
但门帘动了一下。
林青知道他在看。
他没停,继续练。
直到天边泛白,鸡叫第一声,才停下来喘气。
手心全是汗,衣服也湿了大半。
可脑子是清醒的,比任何时候都清楚。
他翻开本子,把昨晚记下的内容重新整理一遍。鬼怕什么,鬼要什么,鬼是怎么做成的。三条主线,清清楚楚。
他还加了一条:**谁在背后动手?**
这条下面空白。
他知道师父不会现在告诉他。
但他已经开始想了。
太阳升起来时,九叔走了出来。
手里还是拿着那本焦边手札。
“今天不练手势。”他说,“讲一个新的口诀,叫‘缚阴令’。”
林青坐正。
九叔开口,念出第一句。
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像钉子,砸进耳朵里。
林青跟着默念。
一遍不行,两遍,三遍。
到第五遍时,他发现自己嘴唇在动,但没出声,脑子里却能完整复述。
“你记性不错。”九叔说,“但记住,术法不是背书。你背得再熟,临阵慌了,一样没用。”
林青点头。
他知道师父说得对。
光会念没用,得敢用。
“下午休息。”九叔把书收好,“晚上接着练。这次我要你闭眼结印,不出错。”
林青应了声是。
他没走,坐在原地没动。
九叔看了他一眼,转身进了里屋。
油灯还在烧,火苗微微晃。
林青低头看自己的手。
指节有点发红,应该是反复结印磨的。
他活动了下手指,又试了一次破煞印。
这次,指尖的风比之前大了一点。
他没觉得累,反而有种说不出的充实感。
就像是以前上学考试前熬夜复习,明明困得要死,但知道多看一眼就多一分把握,死撑也要撑下去。
他知道接下来的日子不会轻松。
坟里的东西还没动,真正的较量还没开始。
但至少现在,他不再是只能记录数据的那个助手了。
他是学法的人。
是能和师父一起扛事的人。
中午饭没人做,他自己找了点冷馒头啃了两口。
下午就在院子里打坐,回忆口诀,默练手势。
太阳落山前,他又进屋点灯。
油壶快空了,火光比昨晚更暗。
但他不在乎。
他知道,这点光够用了。
九叔出来时,手里拿着一支新的朱砂笔。
“准备好了?”他问。
林青站起来,双手垂在身侧。
“准备好了。”
九叔点头,把笔递给他。
“今晚,你自己画一张破煞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