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火断了,女鬼的声音也停了。林青坐在井边,手还按在胸口,那几张写满字的黄纸贴着皮肤,有点发烫。
他没抬头,听见脚步声从院外传来。是九叔。
九叔刚巡完村口的几座老坟,手里拎着桃木剑,肩上搭着半卷黄符。他看见林青一个人坐在天井里,眉头一皱:“这么晚还不回义庄?出事了?”
林青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他没说话,先跪了下来。
九叔愣了一下。这小子平时倔得很,挨打都不肯低头,今天怎么主动下跪?
“师父。”林青开口,声音不抖,但有点沉,“我有事要说。”
九叔把桃木剑靠墙放好,在石凳上坐下。“说吧。”
林青把事情从头讲了一遍。女鬼的名字、她怎么死的、三年来怎么守着那块红布碎片、她说自己不是淫妇、她是新娘、她要的不是报仇,是正名。
他还掏出那几张沾血的黄纸,双手举过头顶。
九叔接过纸,一张张看。月光落在纸上,血字泛着暗红。他看完没说话,只是把纸折好,放进袖子里。
“你答应她了?”他问。
“我说我会记下她的事。”林青低头,“我不敢说一定能帮她,但我不能装作不知道。”
九叔站起来,走到井边。他盯着那块松动的地砖看了很久,然后蹲下,手指轻轻碰了碰砖缝。
“你不怕她害你?”九叔回头,“孤魂野鬼,执念太深,容易乱心神。你刚才那一跪,是不是她让你跪的?”
“不是。”林青摇头,“是我自己想跪。我觉得……她该有人给她磕个头。”
九叔沉默了一会,转身走向偏院。“走,带我去见她。”
林青跟上去。他知道师父不信空口白话,得亲眼见。
两人走到绣楼外,月光照着那口老井。地上的香已经烧完,只剩一点灰。女鬼就跪在那里,姿势和之前一样,头低着,红嫁衣垂在地上。
她没哭,也没动。
九叔从怀里取出一面小铜镜,镜面刻着八卦纹。他对着女鬼一照,镜中浮起一层薄雾,雾里闪出几个画面:一个女人被拖进院子,扔进井里;一群人围着火堆,烧一件红色的衣服;族谱上有个名字被墨笔划掉……
画面一闪就没了。
九叔收起镜子,又掐了个手诀,指尖在空中画了一道符。那符光飘向女鬼,绕她一圈,散了。
“她没说谎。”九叔终于开口,“也不是厉鬼。她是怨气缠身,但心没黑。”
林青松了口气。
“可这不代表能留她在这。”九叔语气重了,“阳间一日,阴魂滞留一日,对她不好。拖久了,怨气会变煞,到时候连超度都难。”
“那怎么办?”林青问,“让她就这么走?没人知道她是清白的?”
“你以为超度就是赶她去投胎?”九叔看他一眼,“那是对普通孤魂。这种含冤不雪的,得‘断愿’。”
“断愿?”
“人死了,心里有事放不下,魂就走不了。”九叔坐回石凳,“要让她走,就得把那件事了结。叫‘断其执念,引其归路’。”
林青听得认真。
“茅山有‘断愿七法’。”九叔伸出七根手指,“信、证、物、名、礼、祭、送。七步走完,魂才能安心上路。”
“哪一步最重要?”
“物。”九叔说,“魂最挂念的,往往是她生前最后抓住的东西。衣服、首饰、婚书、信件……只要还有一样东西没找到,她的魂就觉得还有盼头。”
林青想起女鬼说过的话——“我的嫁衣被烧了”。
“所以得找遗物?”他问。
“对。”九叔点头,“不是随便什么东西,得是她亲手碰过、带着执念的。比如她母亲缝的嫁衣,或者她未婚夫写的婚书。这些东西还在,她的魂就觉得自己还没彻底消失。”
“那我去西街找。”林青立刻说,“她家是绣坊,说不定还有东西留下来。”
“别急。”九叔拦住他,“你现在去,等于瞎找。那种地方早就被人翻过几十遍了。而且你一个道士突然去挖人家老屋,镇上的人会怎么说?”
林青咬牙。
“你要做,就得做得干净。”九叔从符袋里抽出一张黄纸,用朱砂画了个符,“这是‘寻物引魂符’,能感应到与亡者气息相连的东西。你带着它去,靠近遗物时,符纸会发热。”
他把符递给林青。
“记住,只许找,不许惊动旁人。要是被人发现你在掘坟拆房,别说帮她,你自己都要被赶出师门。”
林青接过符,紧紧攥在手里。
“还有。”九叔看着他,“这事不能张扬。你现在知道了她的冤,就要担起这个责任。不是写两张纸就完了。你得让她有名有份,得让人知道她是谁,怎么死的,为什么死。”
“可我没权没势,怎么翻旧案?”
“你不一定要告官。”九叔说,“你可以让知道真相的人开口。可以让当年见过她的人说话。可以把她母亲留下的东西交出来。只要你做了,她的魂就能感觉到。”
林青低头看着手中的符。纸很轻,但他觉得压手。
“师父……”他忽然问,“如果没人愿意听呢?如果所有人都当她是个死掉的坏女人呢?”
九叔没马上回答。他站起身,走到井边,看了看那块地砖。
“那就你一个人听。”他说,“一个人记。一个人替她喊一声冤。只要还有一个人不肯忘,她的魂就不算彻底灭了。”
林青抬起头。
九叔拍了拍他的肩。“去吧。天亮就动身。我在义庄等你消息。”
说完,他转身走了,背影慢慢消失在院门口。
林青站在原地,手里捏着那张符。风吹过来,符角微微翘起。
他低头看向女鬼。
她还是跪着,但这次抬起了头。她看着他,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林青走过去,在她面前蹲下。
“我明天就去西街。”他说,“我不保证能找到,但我一定会去找。”
女鬼没点头,也没笑。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不像刚才那么空了。
林青把手伸进怀里,摸了摸那些写满字的黄纸。它们还在,暖的。
他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这口井、这块地砖、这个穿红嫁衣的女人。
然后转身朝院门走去。
快到门口时,他停下,从腰间解下那根红绳。他回头,轻轻放在地上,离她不远的地方。
他知道她拿不起来。
但他想让她看见。
他走出院子,夜风迎面吹来。天边有一点点发白,快天亮了。
他握紧手中的符,朝着义庄方向走了几步,又停下来。
他转头望向西街的方向。
那里有一排老房子,其中一间曾经是绣坊。
现在门板破了,窗户也没了玻璃。
林青盯着那扇空窗看了很久。
手中的符突然热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