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青坐在井边,手里还攥着那半截烧焦的烛芯。天已经亮了,院墙外的鸡叫了一声,又一声。他没动,只是把烛芯轻轻放在石桌上,起身去柴堆那边看了看。火早就灭了,只剩一点灰,木匣连同红布都化成了黑屑。
他正低头扫地,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一个穿长衫的男人走了进来,戴瓜皮帽,手里拎着个蓝布包。他脚步很稳,走到井口前站定,朝屋里看了一眼,又看向林青。
“你是林少侠吧?”他声音不高,但字字清楚。
林青停下扫帚,“我是。”
“我是任家的老爷。”男人拱了拱手,“昨夜的事,我都知道了。”
林青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任老爷从布包里取出一个银封,打开一看,是五十两纹银,白亮亮地躺在红绸上。“这点心意,不成敬意。九叔和你为镇上除了一桩大祸,让我家宅院清净,也让芸娘沉冤得雪。这银子,是谢礼,也是诚意,请务必收下。”
林青看着那银子,没伸手。
他知道九叔一向不收酬金,可这话不能由他说出口。
屋里的门响了。
九叔走出来,身上披着旧青衫,脚上一双布鞋已经磨了边。他看了眼任老爷手里的银封,又看向对方的脸。
“任老爷,你有心了。”
他顿了顿,“但这钱,我们不能要。”
任老爷一愣,“九叔这是何意?难道是我礼轻,不够恭敬?”
“不是。”九叔摇头,“昨夜那一场,并非我师徒二人有多大道行,而是芸娘的冤屈太重,天地不容。她该昭雪,我们也只是顺其自然。降妖驱邪,本就是我们修道之人的分内事。拿了钱,就成了交易,那就不是道,是生意了。”
任老爷站在原地,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
林青在旁边听着,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他想起昨晚跪在井边时的感觉——那种压在胸口多年的冤气终于散开,女人最后的笑容那么轻,像是风吹过水面。原来九叔说的“分内事”,就是这个意思。不是为了谁感激,也不是为了拿钱,而是因为这事本来就得有人去做。
“九叔……”任老爷声音有点抖,“您若不收,我心里不安啊。芸娘死在我们任家老宅的井里,三年来阴魂不散,全镇人都知道那是凶地。可你们一夜之间就解决了,连香都没多烧一炷。这份恩情,光靠一句谢谢,怎么说得尽?”
九叔还是摇头。
他走过去,把银封轻轻推回布包里,“任老爷,你的心意我领了。但你要真觉得亏欠,不如做点别的。”
“您说。”
“镇东头那个孤儿院,孩子们冬天连棉衣都没有。你要是愿意,就把这银子送去那儿。让几个孩子暖和过冬,比塞进我口袋强百倍。”
任老爷怔住了。
好几息之后,他慢慢把布包合上,双手抱拳,深深作了一揖。
“九叔高义,我服了。”
他说完转身就走,脚步比来时重了些,像是心里装了什么沉的东西。
林青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回头望向九叔。
“师父,您刚才……为什么不干脆说‘不用谢’就算了?非要让他把银子给孤儿院?”
九叔看了他一眼,“你觉得他是来还债的?”
“不是吗?”
“他是来安心的。”九叔走进屋,拿起桌上的茶壶倒水,“人做了亏心事,就想用钱买心安。但他家没做错什么,芸娘也不是他们害的。所以他这谢礼,其实是在替整个镇子赎罪。我要是收了,反倒让他们觉得‘钱能解决一切’。可有些事,钱解决不了,只能靠人心去补。”
林青站在原地,没再问。
他低头继续扫地,动作慢了下来。
中午的时候,他去街上买了些米和菜,回来路过茶摊,听见几个人在说话。
“听说了吗?任老爷今早去了孤儿院,捐了五十两!”
“真的假的?他平时抠得很,连过年都不多发两个铜板。”
“千真万确!我还看见他在那儿亲自给孩子们发棉袄呢。说是受了谁的点拨,才想起来做善事。”
“哎,你说这事儿怪不怪,自从那晚井边安静下来,我家娃晚上睡觉也不惊醒了。”
“还不是因为九叔?人家做法不要钱,连谢礼都拒了。任老爷送银子都被退回去了,你知道不?”
“啥?真事儿?”
“当然是真的!我表哥在任家当差,亲眼看见的。九叔说‘道门做事,不图回报’,这话现在全镇都在传。”
林青提着菜篮子站在街角,听着这些话,嘴角不自觉翘了一下。
他没出声,默默走回义庄。
傍晚时分,他又在院子里扫地。
夕阳照在井台上,石头泛着暖光。他扫到墙角,发现地上多了几行歪歪扭扭的小字,像是孩子用炭笔写的。
他蹲下身看:
“九叔一道符,鬼哭又神服;
金银堆满屋,伸手也不图。”
下面还画了个小人,穿着道袍,手里举着剑,头上画了个圈,像极了九叔。
林青笑了。
他抬头看向屋门,九叔正站在门框里,手里拿着一本旧书,目光落在那几行字上。
两人对视一眼。
九叔没说话,也没骂谁乱涂乱画,只是轻轻摇了摇头,转身进了屋。
林青把扫帚靠墙放好,坐到石凳上。
远处传来打更的声音,一下,两下。
巷子里有小孩跑过,嘴里大声唱着那首新编的童谣。
他仰头看天,太阳已经快落山了,西边的云红了一片。
屋里的灯亮了。
九叔坐在桌前翻书,影子投在墙上,一动不动。
林青忽然开口:“师父。”
屋里没回应。
他知道九叔听到了,只是不想答。
他也不再说什么,只静静坐着。
风吹过来,带着晚饭的香味。
院门口的铜铃轻轻晃了一下,发出一声脆响。
林青伸手摸了摸胸口,那里空了。符烧了,婚书也交给了任家,可他觉得心里比以前满了一些。
他站起身,想去厨房热饭。
刚迈一步,听见外面又有脚步声。
他回头。
一个人影站在门外,手里端着个碗,是任家的丫鬟。
“林少侠,这是我们小姐亲手熬的姜汤,说您昨夜受了寒,一定要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