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昭十四岁这年的暮春，来得比往年缠绵些。连场夜雨洗得京城绿肥红瘦，唯有城外别院的桃花，像是攒足了劲儿要与春光诀别，开得比上次更盛，粉白的花瓣堆了半条山径，踩上去软绵绵的，像踩着云絮。
“弟弟，这边走！”张曦提着裙摆跑在前面，鹅黄色的裙裾扫过沾满露珠的青草，带起一串细碎的水痕。她今日梳了个俏皮的垂挂髻，发间除了那支常戴的银簪，还别了朵新鲜的桃花，笑起来时，鬓边的花瓣跟着颤动，像只停在发间的粉蝶。
张昭跟在她身后，步子比上次从容了些。他没戴面纱，月白锦袍的袖口被风掀起，露出皓腕上那串陈砚送的白玉珠子，随着脚步轻轻碰撞，发出细碎的叮咚声。清晨的雾气还没散尽，沾在他的发梢眉尖，像落了层细雪，衬得那双眼本就清亮的眸子，更像浸在溪水里的黑曜石。
“慢点跑，当心摔着。”他的声音清冽，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温润，像山涧的泉水流过青石。
张曦回头冲他做了个鬼脸，脚步却没停：“怕什么？这里的路我闭着眼睛都能走！”话虽如此，她还是放慢了速度，等张昭追上来，才伸手牵住他的手腕，“你看那边！我让人新搭了个秋千架，就在那棵最大的桃树下！”
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一棵合抱粗的桃树底下，架着个乌木秋千，绳索是特制的锦缎，缠了圈粉绸，在满树桃花的映衬下，透着股说不出的雅致。张昭看着那秋千，突然想起小时候，张曦总抢着要推他，结果每次都用力过猛，把他荡得老高，吓得他紧紧抓着绳索不敢松手，而她就在底下笑得前仰后合。
“怎么不走了？”张曦见他停在原地，拽了拽他的手腕。
张昭回过神，笑着摇摇头：“没什么，就是想起小时候了。”
“小时候你胆子可小了！”张曦立刻接话，眼睛亮晶晶的，“荡个秋千都吓得哭鼻子，还说再也不跟我玩了，结果第二天又屁颠屁颠地跟在我身后要糖吃。”
“哪有！”张昭脸颊微红，挣开她的手往前走，“我才没哭鼻子。”
“就有！”张曦追上来，故意撞了撞他的肩膀，“我还记得你当时穿着件红棉袄，像个小团子，哭起来脸皱巴巴的，像只被欺负的小猫……”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拌着嘴，笑声惊飞了枝桠上的麻雀。晨露顺着桃花瓣滚落，滴在张昭的发间，他抬手去拂，指尖却蹭到一片柔软——是张曦伸过来的手帕，带着淡淡的桃花香。
“别动，我帮你擦。”张曦踮起脚尖，手帕轻轻扫过他的额角，动作温柔得像在拂去花瓣上的晨露。她的指尖不经意间碰到他的眉骨，带着微凉的触感，张昭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
十八岁的张曦早已褪去少女的青涩，眉眼明艳，鼻梁高挺，唇色是自然的樱红，笑起来时会露出两颗小小的梨涡。此刻她正专注地帮他擦去发间的露水，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在眼睑下投出浅浅的阴影，阳光透过花瓣落在她脸上，给那健康的麦色皮肤镀了层柔光，竟有种英气与柔媚交织的美。
“好了。”张曦收回手，看着他微红的耳根，嘴角忍不住勾起一抹笑，“走吧，去荡秋千。”
乌木秋千很稳，荡起来时，满树桃花簌簌落下，像一场温柔的雨。张昭坐在秋千上，看着张曦站在后面推他，她的发带随着动作飘动，偶尔有花瓣落在她的发间，她也不在意，只是笑着问：“再高点吗？”
“嗯。”张昭应着，风声在耳边呼啸，带着桃花的甜香。他能看到远处的山谷被晨雾笼罩，像幅水墨画；能看到山脚下的溪流闪着碎金般的光；能看到张曦仰起的脸上，那比阳光还要灿烂的笑容。
这一刻，他突然觉得，那些账本上的数字，那些琴谱上的音符，那些洛倾城口中的灵气与修为，都变得遥远起来。只有眼前的春光，身边的人，还有这满树的桃花，是真实而温暖的。
“姐姐，我们去溪边捉鱼吧！”张昭从秋千上跳下来，裙摆上沾了不少花瓣，像落了场粉色的雪。
“好啊！”张曦立刻点头，转身冲不远处的护卫喊，“把渔具拿来！”
溪边的水很清，能看到水底圆润的鹅卵石，还有几尾银鱼在石缝间游弋。张昭脱了鞋，赤着脚踩在水里，冰凉的溪水漫过脚踝，带着股沁人心脾的凉意。他弯腰去捉鱼，指尖刚碰到水面，鱼儿就“嗖”地一下游远了，溅得他满脸水珠。
“笨蛋！”张曦在旁边笑得直不起腰，她早已挽起裤腿，手里拿着个竹篓，动作利落地抄起一尾银鱼，“看我的！”
张昭看着她熟练的样子，不服气地哼了一声，继续蹲在水边“守株待兔”。阳光透过树叶洒在水面上，波光粼粼，映得他的侧脸忽明忽暗。他的皮肤很白，是那种常年不见强光的冷白，被水光一照，通透得像块上好的白玉，连脖颈上细小的绒毛都看得清清楚楚。
张曦提着竹篓走过来时，正好看到他专注的侧脸，阳光落在他纤长的睫毛上，投下浅浅的阴影，嘴唇微微抿着，带着点孩子气的倔强。她心里突然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有点痒，又有点麻，像小时候第一次摸到刚出生的小猫，柔软得让人心慌。
“看什么呢？”张昭察觉到她的目光，转过头来，眼睛里还带着点水汽，像只受惊的小鹿。
张曦慌忙移开视线，指着竹篓：“你看，我捉了这么多！中午让厨房做酸汤鱼吃！”
“哇，厉害！”张昭的注意力立刻被转移，凑过去看竹篓里的鱼，“这条最大！”
两人蹲在溪边，头挨着头讨论哪条鱼更肥，阳光穿过他们交叠的发影，在水面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护卫们远远站着，看着大小姐和小公子难得的亲近，脸上都带着笑意——自从小公子开始学庶务，姐弟俩这样自在相处的日子，可是越来越少了。
中午的酸汤鱼果然鲜美，酸溜溜的汤底配着鲜嫩的鱼肉，吃得张昭鼻尖冒汗。张曦坐在他对面，看着他被辣得微微发红的嘴唇，忍不住递过去一杯凉茶：“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太好吃了。”张昭接过茶杯，一口气喝了大半，眼睛亮晶晶的，“比府里的厨子做的还好吃。”
“那是自然，这鱼是我们亲手捉的，不一样。”张曦笑得得意，又给他夹了块鱼肉，“多吃点，下午我们去爬山，山顶有个观景台，能看到大半个京城。”
饭后歇了片刻，两人便往山顶出发。山路比想象中陡，张昭没走多久就开始喘气，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张曦见状，干脆蹲下身：“上来，我背你。”
“不用！”张昭立刻摆手，“我能行。”
“别逞强了。”张曦不由分说地把他拉到背上，稳稳地站起身，“你这小身板，跟小时候一样弱不禁风。”
张昭趴在她背上，脸颊贴着她温热的后背，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汗香混着桃花香。他有些不好意思，双手紧紧抓着她的衣襟，小声说：“姐姐，我不轻的。”
“没事，你姐姐我力气大着呢！”张曦笑着颠了颠他，脚步依旧稳健，“你看，小时候我也总背你，那时候你才到我腰这么高，像个小秤砣……”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小时候的趣事，张昭静静地听着，山风吹过，带来松涛的声音，阳光透过树叶落在他的手背上，暖洋洋的。他想起小时候生病，张曦背着他跑遍整个府邸找大夫；想起他被别的孩子欺负，张曦撸起袖子就上去跟人打架；想起他第一次学琴弹错了音，张曦偷偷塞给他块糖说“没关系”……
原来，姐姐已经陪了他这么多年。
“到了！”张曦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观景台是用青石砌的，不大，却视野开阔。站在这里往下看，京城的轮廓在薄雾中若隐若现，护城河像条银色的带子，绕着城郭蜿蜒，远处的宫城琉璃瓦在阳光下闪着金光，果然是“一览众山小”的景致。
“好看吧？”张曦拉着他走到栏杆边，风吹起她的发带，也吹起张昭的衣角，两人的影子在石板上被拉得很长。
“嗯。”张昭点头，看着远处的京城，心里突然有些感慨。他在这里生活了十四年，从一个懵懂的穿越者，到如今文相府的小公子，学规矩，练琴棋，处理庶务，甚至还遇到了洛倾城这样的修仙者。这条路走得不算轻松，却也收获了许多——陈砚的温柔，沈阳的严厉，张岚的默许，还有……姐姐的守护。
“弟弟，”张曦突然开口，声音比平时低了些，“你说，我们以后是不是……就不能像现在这样玩了？”
张昭转过头，看到她望着远处的京城，眼神里带着点迷茫。他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她是文相府的嫡长女，将来要继承爵位，要承担起家族的责任；而他，或许也会像其他世家子弟一样，被安排一门亲事，相妻教子，在深宅大院里度过一生。
“怎么会？”张昭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就算以后忙了，我们也可以像今天这样，来别院看看桃花，放放风筝，捉捉鱼。”
张曦看着他清亮的眼睛，心里的迷茫似乎散去了些。她用力点了点头：“对！我们说好了！”
下山时，张曦没再背他，两人手牵着手慢慢走，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两条交缠的藤蔓。路过那棵最大的桃树时，张昭突然停住脚步，踮起脚尖摘下一枝开得最盛的桃花，递给张曦：“给你。”
桃花枝上还沾着晚霞的光，粉白的花瓣映着张昭含笑的眼睛，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张曦愣了愣，伸手接过，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指尖，像有电流窜过，两人都下意识地缩回了手，脸颊不约而同地红了。
“谢……谢谢。”张曦把桃花枝紧紧攥在手里，花瓣的柔软隔着指尖传来，让她心跳得更快了。
张昭没说话，只是低着头往前走，耳根红得像要滴血。他刚才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想把那枝桃花摘给她，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留住今天的春光，留住这份难得的自在。
回到别院时，晚霞已经铺满了天空，像打翻了的胭脂盒。侍女们端来热水让他们洗手，又奉上刚沏好的雨前龙井。张昭捧着茶杯，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在想什么？”张曦在他对面坐下，发间别着那枝桃花，衬得她眉眼愈发明艳。
“没什么。”张昭喝了口茶，掩饰自己的慌乱，“就是觉得……今天过得真快。”
“是啊。”张曦叹了口气，“明天就要回府了，又要开始练剑、看奏折了。”她看着张昭，突然笑了，“不过没关系，下次休沐，我们还来。”
“嗯。”张昭点头，心里却有些怅然。他知道，这样纯粹的时光，或许真的不多了。
晚饭吃得很安静，两人偶尔对视一眼，又慌忙移开，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桃花香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饭后，张曦让人在院子里摆了桌案，说是要赏月。
月光像流水般洒下来，落在桌案上的果盘里，也落在张昭的侧脸。他今天喝了点酒，脸颊泛着淡淡的红晕，眼神比平时更水润些，像浸在月光里的琉璃。张曦看着他，突然觉得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像被月光泡发了似的，慢慢涨了起来。
她好像……真的有点喜欢弟弟了。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吓得她心头一跳。她慌忙端起酒杯喝酒，试图压下那点荒唐的想法，可眼角的余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张昭，看着他低头吃点心时微微颤动的睫毛，看着他仰头喝酒时滚动的喉结，看着月光落在他白皙的脖颈上，像系了条银色的丝带。
“姐姐，你怎么了？脸这么红？”张昭察觉到她的异样，关切地问。
“没……没什么，可能是酒喝多了。”张曦别过脸，不敢看他的眼睛，“我去吹吹风。”
她走到院子中央，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想起小时候，总爱跟在弟弟身后，抢他的糖，推他荡秋千，替他打架；想起他刚学规矩时笨手笨脚的样子，被刘嬷嬷训斥了就偷偷躲在假山后哭；想起他第一次抚琴，弹错了音却倔强地不肯停；想起这五年他渐渐长大，眉眼间有了疏离，却还是会在她练剑后，递上一块干净的手帕……
原来，那些被她当作“姐弟情谊”的瞬间，早已悄悄变了质。
“姐姐，夜深了，该回去了。”张昭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点担忧。
张曦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努力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自然些：“好，走吧。”
回房的路上，两人没再说话，只有月光陪着他们，把石板路照得像铺了层银霜。走到张昭的房门口时，张曦突然开口：“弟弟，明天……能让我再推你荡一次秋千吗？”
张昭愣了愣，看着她眼里的期待，点了点头：“好。”
张曦笑了，像得到了糖果的孩子，转身跑回自己的房间，脚步轻快得像踩在月光上。
张昭站在门口，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颊。他不知道姐姐今晚到底怎么了，但他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就像春天的桃花，明明前一天还含苞待放，第二天却突然全开了，热烈得让人措手不及。
他回到房间，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月亮，鼻尖似乎还萦绕着桃花的香气。今天的一切像场梦，美得不真实——桃花海里的秋千，溪水里的银鱼，山顶的风，还有姐姐泛红的脸颊和发亮的眼睛。
“大概……是春天太醉人了吧。”张昭喃喃自语，翻了个身，渐渐沉入梦乡。
梦里，他又回到了那棵最大的桃树下，张曦正推着他荡秋千，满树桃花簌簌落下，像一场永远不会结束的粉色的雨。他笑着伸手去接花瓣，却不小心抓住了她的手，两人的指尖相触，像握住了整个春天。
而此刻的张曦，也正坐在窗前，看着那枝插在瓶里的桃花，脸颊发烫。她知道，自己心里那点异样的情愫，或许荒唐，或许不合规矩，却像这春天的桃花一样，一旦开了，就再也收不住了。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照亮了别院的每一个角落，也照亮了两个少年少女心中，那刚刚萌芽的、带着点甜，又带着点慌的秘密。这场暮春的游玩，像一颗投入湖心的石子，在他们原本平静的生活里，荡开了一圈圈温柔而绵长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