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三月,春寒未退,一场夜雪悄然覆上宫檐。琉璃瓦间银光浮动,仿佛天地披上了未完成的嫁衣。紫宸殿内烛火不熄,皇帝独坐龙案之前,手中摩挲着一方素绢——那不是寻常锦缎,而是三年前太子妃殡天时,从她指尖抽出的最后一缕海棠红丝线所织。
这丝线,曾被苏锦年焚于雪夜,却在灰烬中被人拾回,拼缀成半幅残绣。图案残缺,唯有半朵海棠含苞欲放,花心藏针,针尾微颤,似有千言万语哽在喉间。
皇帝凝视良久,忽然轻叹:“朕要她绣一件凤袍。”
身旁老内侍低首:“陛下,此等重器,按例应由尚服局主理,苏氏虽精于回针十八式,终究是罪臣之后,且身份未明……”
“正因她身份未明,才堪托付。”皇帝打断,目光如刃,“朕不信礼制,只信人心。若这世上还有人能用一根绣线,缝出朕心中所想、梦中所见——非苏锦年莫属。”
消息传至绣坊时,天还未亮。苏锦年正跪坐在青石板上,以血调朱砂点染布面。那一晚她又梦见了那个棺中女子:眉目如画,唇角带笑,可当她伸手去触,对方却缓缓睁开眼,瞳孔里浮现出自己的脸。
“你替我活。”那声音从地底传来,“也替我死一次。”
惊醒后,她便执针不眠。此刻听闻圣旨,她并未动容,只是将手中血线轻轻咬断,抬眸问来使:“凤袍样式可有规制?”
“无。”太监垂首,“陛下只说——要绣出‘不能说的心事’。”
苏锦年笑了。那笑像冰裂春溪,清冷而决绝。
三日后,她踏入宫禁深处的织造司偏殿。这里原是废妃居所,蛛网盘梁,霉气弥漫,唯有一架百年木绷孤悬中央,宛如刑具。她亲手拂去尘灰,铺开御赐贡缎——九尺云纹蜀锦,底色玄黑,象征皇后之尊,却暗藏龙鳞暗纹,分明逾制。
“这不是给活着的人穿的。”她低声自语,“是给死人预备的祭服。”
但她仍落针。
第一针,从凤首开始。金线勾喙,赤羽展翼,可她在凤凰右眼嵌入一粒极细的黑曜石——那是盲眼之凤,看不见江山,却看得见真相。
第二针,绕过胸羽,在心位埋下双层夹绸。外绣祥云瑞鸟,内藏空白帛书。一旦遇水,隐墨即显,赫然是四个小字:“谁主中宫?”
第三针最为诡谲:她拆解沈清砚旧日战袍边角,取其襟口一线,混入凤尾金丝之中。那一缕布,曾沾过北疆风雪、御沟鲜血,如今化作凤凰尾梢最耀眼的一簇光芒。
夜深人静,更鼓三响。殿外忽传来脚步声。她不动,只将绣绷微微倾斜,借铜镜反光窥去——竟是皇帝本人,披着黑裘立于廊下,身后无一随从。
他驻足良久,终未入内,只留下一句低语:
“有些人,生来不是为了穿衣,而是为了被人记住怎么脱下。”
苏锦年怔住,手中金针微微发颤。
原来他早知一切。
知她与太子妃面容相似,知她乃当年被调包的 twin 女婴,知她每夜以血养针,只为唤醒沉睡的记忆。他也知道,这件凤袍,不只是衣裳,而是一场无声的策反——一桩以丝线为刀、以色彩为谋的政治刺绣。
翌日清晨,她命人送来一口古檀木箱,箱底刻着“棠血”二字。打开后,里面并非工具,而是一具微型傀儡——形貌竟与贵妃一般无二,关节皆由细线操控,胸前绣着一朵正在凋零的海棠。
“告诉杜嬷嬷,”她对阿蛮耳语,“今晚子时,我会让她亲眼看见,什么叫‘绣能杀人’。”
风起于青萍之末。
这一件凤袍,即将掀起腥风血雨。而苏锦年已不再只是一个绣娘。
她是执针者,也是执棋人。
当权力披上锦绣外衣,最锋利的武器,往往藏在最柔软的丝线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