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西偏阁的窗棂被风撞开一道细缝,寒气裹着碎雪钻入,吹得案上金丝绣线微微颤动,仿佛一条尚未闭合的龙鳞伤口。苏锦年指尖微顿,银针悬在半空,一滴血自指腹滑落,正正坠入凤袍前襟那枚未点睛的凤凰眼中,霎时洇开如朱砂符咒。
这一针,她已绣了七夜。
凤袍是皇帝亲命、三日之内必须完工的“春祭礼服”,由内务府监制、贵妃督样,表面看是荣耀加身,实则是一道无声的绞索——布料用的是西域进贡的“千机锦”,经纬暗藏回文,稍有错漏,便成讽喻逆语;而绣工更须依《天官绣典》古法,每一针都对应星象节气,错一络,便是“亵神”。
但真正致命的,不在明处。
而在第三层衬里。
那里本应绣“万寿无疆”四字祥纹,如今却被一道极细的拆线痕迹悄然揭开,露出底下另覆的一层薄绢。绢上无字,唯有九曲回环的暗纹,形似山河脉络,又似密信残章。苏锦年借着铜镜反光窥见端倪,以“回针十八式”中最隐秘的“倒钩穿云”探入三层布隙,才发觉那些看似装饰的海棠缠枝,实为一套失传已久的“璇玑图语”——若以特定角度对光,竟显出八个血色小字:
“东宫谋逆,帝疾将崩。”
她呼吸一滞。
这不是预言,而是先知。
是有人早于太子起意之前,便已写下这道废立之诏。
是谁?为何藏于凤袍?又为何偏偏落在她手中?
窗外忽有脚步声掠过,轻如狸猫,却是绣衣卫独有的“踏雪无痕步”。苏锦年不动声色,将血珠顺势化作凤凰眼瞳的最后一笔点染,随即以金线压边,封住所有破绽。她知道,从她接过这件凤袍起,自己便不再是绣娘,而是活口证物。
三日前,皇帝召见她,目光沉如古井:“朕听闻,你能‘读绣’。”
她不解。
皇帝却只递来一幅旧帕——那是先皇后临终前所绣,众人皆道其针脚凌乱,不成章法。可苏锦年一眼看出,那是“断续针法”,每三针断一次,恰合《河洛书》中的密数。她当场解出帕中所藏八字:“子不类父,血非皇嗣。”
皇帝面色骤变,却未动怒,反而赐她一面青铜绣牌,上刻“绣眼窥天”四字,曰:“从此你为朕的‘织命人’。”
命可织,亦可改。
今夜,凤袍即命。
她将暗诏原样复位,再以特制药水轻涂表层,使那行字迹在月圆之夜自动浮现。随后取出一枚极细的“冰蚕丝线”,在凤凰尾羽第七簇处,悄悄织入一个微不可察的结——那是她与沈清砚约定的“警讯标记”。
刚收针,门被推开。
贵妃缓步而入,披着狐裘,笑意温婉如春水:“苏姑娘辛苦了。陛下说,若明日能呈上凤袍,便允你见一人——你失踪十年的胞弟。”
苏锦年垂眸,轻轻抚平袖口一丝褶皱:“多谢贵妃提点。只是……奴有一问。”
“你说。”
“这凤袍,究竟是为祭祀所用,还是为送葬所备?”
贵妃笑意微凝。
风穿廊,铜铃响。
远处钟楼传来五更鼓——那一声,像是敲在棺盖上的钉。
苏锦年跪地奉袍,头也不抬。
她知道,从今夜起,她手中的针,不再缝衣,而是在缝命。
而第一根线,已悄然缠上龙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