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长安城的宫墙在晨雾中若隐若现,仿佛一幅未干的水墨画。金銮殿前的铜鹤口衔玉符,轻烟袅袅升起,预示着今日将有重臣觐见、绣官试艺。而在这场看似寻常的“凤袍试样”背后,却暗流涌动,如针脚般密不透风地织进帝国命运的经纬。
苏锦年踏着青石阶缓步而上,肩头披一袭素白斗篷,其下藏的是她亲手所制的嫁衣残片——那件未曾完成的“雪棠红”,十年前焚于风雪之夜,如今仅余一角,被她缝入贴身香囊,随心跳一同起伏。她不是来献艺的绣娘,而是赴一场与皇权对弈的局。皇帝召她入宫试样,名义上为贵妃新制凤袍遴选绣师,实则是一次无声的试探:一个曾从死人堆里爬出、掌过尸线、焚过嫁衣的女子,是否还能安分执针?
御前司仪唱名毕,七位绣坊大家依次呈上绣品。金丝鸾鸟、百蝶穿花、云水缠枝……无一不是巧夺天工,可皇帝只是淡淡扫过,眉心微蹙。直到苏锦年解开盘扣,取出一方暗红绣缎——那不是完整的袍料,而是一幅半幅“回针绣”的胸襟纹样:海棠生于焦土,根系缠绕白骨,花瓣边缘以血蚕丝勾边,在光下泛出幽幽紫芒,宛如活物呼吸。
“此为何纹?”皇帝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如钟鸣古井。
“回魂海棠。”她垂眸答道,“花开不见春,落地反生根。是死者的念,也是生者的誓。”
殿内骤然寂静。贵妃指尖一颤,茶盏倾侧,热汤泼湿了裙裾上的金线牡丹。她认得这纹——十年前太子妃棺中那件嫁衣,正是以此起绣。传闻那夜雷火焚坊,尸骨无存,唯有一幅焦绸飘落宫门,上书八字:“棠血不灭,针魂归来。”
此刻,苏锦年不仅带来了图案,更带来了记忆的利刃。
皇帝凝视良久,忽而轻笑:“你可知,凤袍绣纹需合礼制?不得僭越龙章,不得暗藏谶语。”
“民女知。”她抬眼,目光清澈如洗,“但凤为百禽之首,本应护巢育雏。若巢已毁、雏已亡,凤何以为凤?这一针一线,非绣尊荣,乃问良心。”
满殿哗然。侍卫手按刀柄,贵妃冷笑出声,唯有御座旁那位执笔记录的年轻官员——沈清砚,悄然搁笔,袖中指尖轻轻摩挲着一枚刻有“棠”字的旧铜顶针。
试验结束,并无明旨定夺。但当日晚间,内廷便传出消息:苏锦年获准入住西苑织云馆,三日之内完成整件凤袍绣制,成败在此一举。
夜雨敲窗,烛火摇曳。织云馆内,苏锦年独坐绣架前,银针穿行如星轨流转。她用的是失传已久的“断梦针法”:一针下去,双面成像,正面是繁盛海棠,背面却是累累白骨;远看华美无瑕,近观则阴森诡谲。每一针都像是在复刻当年太子妃棺中的秘密——那具尸体脸上,竟也绣着一张与生者无异的“第二脸”。
而就在她绣至第三更时,窗外忽有黑影掠过。一道药香飘入,紧接着,一只白玉小瓶滚落在地,瓶身刻着“安神”二字,却是空的。她拾起细看,瓶底残留一丝猩红粉末——那是能致幻迷心的“梦蛊散”,常用于魇镇巫术。再抬头,窗外树梢挂着一片撕裂的衣角,靛青色,绣着半朵梅花——杜嬷嬷的标记。
原来,她们从未真正杀死她。
风雨愈急,苏锦年却笑了。她将那瓶收起,换了一根极细的金针,蘸了朱砂与自己的血,悄然在凤袍领口内衬绣下一行小字:“春不来处,我自绣春。”
这一夜,不只是试验,更是立誓。
三日后,凤袍呈上。皇帝披袍登台祭天,刹那间风云变色,一道惊雷劈开乌云,阳光洒落袍面——那海棠竟似活了过来,随风轻颤,血丝般的纹路隐隐流动。百官跪拜,无人敢言其异。
唯有沈清砚站在丹墀之下,望着高台上那个孤绝的身影,低声喃喃:“她不是来绣凤袍的……她是来,改写命格的。”
春风未至,杀机已深埋于锦绣之中。
而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