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宫灯如豆。
未央宫东廊下,一树早开的海棠被夜风揉碎,花瓣簌簌落在青石阶上,像谁泼翻了一砚陈年朱砂。檐角铜铃轻响,仿佛天地也在屏息,等一声决断。
那一晚,皇帝亲执凤诏,金线绣边的绢帛在烛火下泛着冷光,映得殿中群臣低首垂目,连呼吸都敛了三分。诏书明言:绣衣使苏锦年,才德兼备,技艺通神,特赐婚于太子少傅、翰林院掌院——沈清砚。
满殿寂静,唯有香炉里龙涎袅袅盘旋,似要缠住那纸婚书,不让它落地生根。
可苏锦年只是站着,一身素白绣袍,领口斜压一道暗红回针纹,是她亲手缝制的“不嫁”符。她未跪,也未谢恩,只抬眼望向御座之上那位九五之尊,目光清明如雪后初阳。
“陛下,”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凿入玉阶,“臣愿为国效命,掌绣衣暗卫,理密报机枢,巡百官之弊,正朝纲之乱。唯——不愿成婚。”
满殿哗然。
太常卿险些打翻手中笏板,礼部尚书急出一头冷汗。赐婚乃天恩,拒之即抗旨,更何况对象是当朝最负盛名的才子重臣沈清砚?此人清骨峻节,文能提笔安天下,武可横刀镇边关,多少闺阁千金梦里题诗都要写上他的名字。
可苏锦年偏偏不要。
她不是不懂这门婚事背后的政治意味——皇帝欲借联姻笼络新锐势力,平衡东宫与内阁之争;沈清砚亦是帝王心中理想的辅政人选。而她,一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绣女,竟敢在这权力棋局的关键落子处,轻轻推开那一枚早已注定的棋子?
“你可知你在说什么?”皇帝终于开口,声如深井寒泉。
“臣知。”她俯身,却不跪,“臣若嫁,便不再是绣衣使。若脱了这身黑袍,谁去查北境三州虚报绣税?谁去挖贵妃私通藩王的血线密报?谁能在龙袍夹层里,用一根金针绣出先帝遗言?”
她顿了顿,抬眸直视龙颜:“陛下要的,不是一个儿媳,而是一把能刺穿谎言的绣刃。如今这刃刚开锋,若收进婚帐红帷,便再难见血。”
殿内死寂。
唯有风穿廊而过,吹动她袖口一道极细的红线——那是她自幼练针时割破手指所留,十年未褪,如今已成了她命格的一部分:以血为引,以针作剑。
就在此时,殿外传来脚步声。
沈清砚来了。
他未着朝服,只披一件墨色大氅,眉间凝霜,发梢带雪。他是听闻赐婚而来,却非为迎娶,而是请辞。
“臣,亦请辞此婚约。”他跪地,声音沉稳如山,“苏锦年所言极是。她若为妻,便不能再执绣令。而臣……亦不愿娶一位被迫低头的女子为妻。”
他抬头,目光穿过重重宫灯,落在她身上:“我愿等。等到她不再需要拒绝的时候。”
那一刻,殿角更漏滴答如心跳。
皇帝久久不语,终是长叹一声,将凤诏投入鎏金火盆。火焰腾起,映红半壁宫墙,也烧尽了一场权谋联姻的图景。
火光中,苏锦年微微侧首,看见沈清砚指尖微颤,却仍挺直脊背。她忽然想起十年前那个雪夜,他在乱葬岗背她逃出杜嬷嬷的炼狱绣坊,一边咳血一边说:“你这一生,不该只为别人缝嫁衣。”
如今,她终于没有缝。
她绣的是真相,是秩序,是藏在锦绣下的铁骨铮铮。
月出东墙,海棠落尽。
退朝后,她在宫门石狮旁停下,沈清砚默默跟出。
“你不怕吗?”她问,“得罪皇帝,前程尽毁?”
他笑,拂去肩头残瓣:“比起功名,我更怕百年之后,史书写你‘苏氏,嫁沈某’,却忘了你是如何用一根绣针,改写了整个王朝的命运。”
风起,红线轻扬。
远处钟鼓楼传来五更鼓,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她的路,才刚刚绣到第一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