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雪覆宫城,檐角铜铃轻响,如亡魂低语。紫宸殿内烛火未熄,龙案前的明黄身影已枯坐三更。皇帝指尖抚过那幅摊开的凤袍残绣——金线断裂处,赫然嵌着一根细若游丝的红针,针尾微颤,仿佛仍带着刺入织物时的余震。
这是一场无声的冒犯,也是一次惊心动魄的试探。
三日前,贵妃以“祈福禳灾”为名,献上新制凤袍。百官称颂,唯独苏锦年在试样时蹙眉良久。她不动声色地拆下一寸边角,于灯下细察,竟从夹层中抽出半片干枯海棠叶,叶脉之上,密密麻麻绣着蝇头咒文,字字浸血,竟是南疆失传已久的“魇命蛊书”。
她当即焚叶封口,却未上报。
因为她知道,这一报,牵出的不只是贵妃,更是东宫背后盘根错节的势力网。而此刻,皇帝亲自将那件凤袍送至绣坊,命她“补全最后一绣”,实则是设下一道生死考题:你若补得完美,便是忠臣;若露出破绽,便同罪论处。
锦年立于寒风之中,手中银针未动,心却已走遍九重宫阙。
她想起十岁那年,母亲被活埋于棠树之下,只因一针走偏,让先太子妃的嫁衣显出“断缘纹”。父亲跪求三日,换来的是一尺白绫与一封永不录用的绣籍。那时她发誓:此生不为任何人绣嫁衣,只为自己留一线生机。
如今,命运再次将她推至悬崖。
但她已非昔日孤女。
五更鼓响,她提针落线,不补金凤之眼,反在凤颈处添一朵含苞海棠——花心藏针,瓣影叠咒,以正压邪,以绣破魇。整幅图腾悄然逆转:原为噬主之象,今成护国之兆。更妙的是,那朵海棠恰好遮掩了原本咒文所在,宛如天成,毫无篡改痕迹。
翌日早朝,群臣惊愕。
皇帝披袍登台,阳光洒落肩头,金光流转间,竟有祥云自绣纹中隐隐浮现。钦天监急奏:“凤引瑞气,天佑圣君!”百官山呼万岁,唯有贵妃面色惨白,手中的护甲咔嚓裂开一道细缝。
午时诏下,御笔亲书——
“苏氏锦年,巧夺天工,智破妖谶,特授‘绣衣御史’,掌宫廷织造、监察隐弊,赐紫绶金章,见君不拜,持针如剑,代天巡狩。”
消息传出,满城哗然。
所谓“绣衣御史”,本是前朝旧制,专司密查外戚权宦,因其常着素绣黑袍而出巡,故称“绣衣”。百年来早已废置,今由皇帝重启,且授予一名女子、一名出身贱籍的绣娘,无异于在朝堂投下一枚惊雷。
当晚,沈清砚踏雪而来,手中捧着一方檀木匣。匣启,是一件玄底赤纹的长袍,领口绣着一只展翅欲飞的青鸾,羽翼由三千根不同深浅的蓝丝交织而成,远观如烟雨江南,近看竟似流动的水墨。
“这是你的官服。”他声音低沉,“从今往后,你不再是那个躲在绣架后的缝尸人。你是执针者,也是执权者。”
锦年伸手轻触衣料,指尖微颤。她忽然笑了,眼角泛起一丝泪光:“我曾以为,这辈子最大的梦想是逃出这座宫墙。可现在我才明白——真正困住我的,从来不是铁槛,而是不敢直视这满城风雨的眼睛。”
风起帘动,窗外海棠簌簌落下。
她取出那根曾藏于凤袍中的红针,轻轻插入官服左袖暗袋。那里,早已缝好一块小小的布牌,上书二字:清明。
一针一线,皆为证言;一绣一记,俱是刀锋。
从此天下知——
有一人,以针为笔,以血为墨,绣的不再是衣裳,而是律法、真相与人心。
而她的第一道御令,已在案头写下:
彻查十年前太子妃暴毙案,开棺验绣,追索“焦绸锁海棠”真迹。
春雷隐隐,破雪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