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灯在风中摇曳,紫宸殿外的风穿过重重朱栏,卷起一片枯叶,在石阶上翻滚几圈,终被雪掩。一场无声的冷雨自天际垂落,湿了宫墙,也浸透了人心。大周天子萧景珩立于丹墀之巅,手中握着一方素白绣帕——那是一幅未竟之作,海棠半开,枝头微颤,仿佛凝固在绽放前最脆弱的一瞬。
而这帕上的一针一线,皆出自苏锦年之手。
可如今,它却成了割裂帝心与后情的利刃。
三日前,贵妃柳氏以巫蛊魇镇之罪下狱,证据确凿:东六宫深处掘出绣布九幅,每幅皆绘皇后容颜,以血为引,银针穿心,咒文藏于回纹之间,字字噬魂。更骇人者,其中一幅竟是用婴儿胎发绣成的眼瞳,幽光闪烁,似能窥见前世冤孽。此案震动朝野,刑部连夜审讯,内侍跪报时声若游丝:“……绣线所用,乃‘棠血丝’,唯御绣坊特制,寻常人不得染指。”
“棠血丝”三字一出,满殿死寂。
此丝非金非蚕,而是取春日初绽海棠花蕊,浸于处子之血七日七夜,再经火焙、霜淬、月照三炼而成,色泽暗红如凝脂,触之微温,唯有苏锦年亲授弟子方可织就。而今竟现于魇镇之物,矛头直指御绣坊,乃至……皇后本人。
皇帝不信,却又不得不查。
于是他命沈清砚秘密提审绣工,封锁消息;又令锦年亲自验物,辨其真伪。她只看了一眼,便知是仿——手法拙劣,针脚浮躁,纵用的是真丝,神韵却全然不对。真正的“棠血绣”,讲究“一念成形,一心化境”,若无至深情意或至深恨意,根本无法引动丝线灵性。这等粗鄙邪物,不过是借名行恶的赝品。
但她越是澄清,皇帝眸中疑云越重。
因为他看见她在颤抖。
不是恐惧,而是愤怒。那种从骨髓里渗出的震怒,像极了十年前那个雪夜,她站在焚衣炉前,眼睁睁看着自己亲手缝制的嫁衣化为灰烬时的模样。那时她是孤女阿蛮,今日她是执掌绣衣暗卫的锦官大人,可那一抹痛楚,竟十年未改。
“你可知,”萧景珩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如雷鸣前的静默,“朕曾允你‘绣眼窥天’之权?凡宫中一针一线,皆需经你过目定夺。如今妖绣入宫,祸起萧墙,你说它是假,朕该信几分?”
锦年抬首,目光如针尖破雾:“臣妾若想害她,何须假手他人?只需在凤袍领口多走一寸红线,便可令其气血逆行,七窍泣血。但我没有。我连她的衣角都未曾碰过。”
她说得坦荡,却让帝王心头一凛。
的确,苏锦年若有野心,早已翻覆江山。她掌握绣衣御史府,统辖遍布十二州的情报绣网;她能以针代剑,杀人于无形;她甚至能在龙榻之上留下血书而不惊动守夜禁军。若她要权,何必等到现在?
可正因她太过强大,才令人不安。
权力一旦超越掌控,便会成为恐惧本身。
当夜,皇后被软禁于昭阳宫,四面闭锁,唯有两名老嬷嬷送饭,不准见任何人。锦年欲前往探视,却被羽林军拦于宫门之外。她站在风雪中良久,最终只递进去一只绣囊——内藏一枚暖玉扣,是当年皇后亲手赠她防寒所用,背面刻着两个小字:“同心”。
宫内无人接应。
而在乾清殿深处,皇帝独自展开一幅旧图卷——那是十年前选秀时,皇后尚为闺秀所绘的《春风棠影图》。画中女子立于花树之下,眉目含笑,身后一名小小绣婢低头捧盒,正是幼年锦年。彼时二人情同姐妹,共许一生相依。而今,一个在宫墙之内等一句清白,一个在宫墙之外握紧银针,准备迎战整个天下。
谁还记得,她们也曾并肩坐在廊下,数着针脚说:“将来我要嫁个将军,你给我绣嫁衣;你要嫁个书生,我为你描眉。”
人心易变,不如丝线坚韧。
与此同时,沈清砚悄然潜入冷宫废井,在苔痕斑驳的壁上发现一道隐秘刻痕——形如海棠,内藏北斗七星方位。他猛然醒悟:这一切,或许并非针对皇后,而是一场更大的局。有人故意将“棠血绣”与巫蛊相连,目的不在除后,而在动摇锦年的根基,斩断她与皇室最后的情感纽带。
而幕后之人,很可能……仍在宫中微笑。
风雪愈烈,春棠尚未开,可有些人的心,已提前冻死在寒冬。
这一夜,长安无眠。
帝心已远,后位将倾。
而绣娘执针,不为媚主,只为守住那一寸未曾背叛的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