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敲窗,铜漏声迟。
太极殿内,龙涎香燃尽三炉,青烟如丝,缠绕梁柱,却驱不散那股自御榻深处渗出的腐朽气息。皇帝苏玄昭已七日未进粒米,仅靠参汤吊命,可那参汤入喉不过片刻,便从嘴角溢出暗红血线,似朱砂画符,又似命运最后的批注。
太医署轮值九人,皆跪伏于丹墀之下,额头触地,不敢抬头。脉案上写着“心脉衰竭,元神离舍”,八个字,写得工整如绣,却比刀刻更冷。无人敢言“不治”二字,只将药方越开越繁,人参、灵芝、龙骨、凤髓……名贵药材堆成小山,仿佛用金银堆也能堆出一条生路来。
可真正懂医的人知道——帝王之病,不在五脏六腑,而在魂魄。
他梦见的,从来不是江山社稷,而是那个被雪埋了十年的女人。
“棠……棠儿……”
深夜,皇帝忽然睁眼,枯瘦的手猛地抓住侍寝宫女的腕子,力道大得几乎捏碎骨头,“你回来了?嫁衣可绣好了?”
宫女吓得泪流满面,不敢应答。唯有值夜的锦年悄然上前,轻轻覆上他的手背,声音低柔如春水拂岸:“父皇,是锦年。棠妃娘娘早已安息,嫁衣也已焚于风雪之夜。”
“焚了?”皇帝瞳孔骤缩,眼神突然清明,“不……没烧完!还有一针……最后一针,她没来得及绣上……”
他说着,竟挣扎欲起,胸口剧烈起伏,一口黑血喷在明黄衾褥之上,宛如一朵盛开的墨海棠。
锦年不动声色,取出帕子为他擦拭,指尖却微微一颤。
那一针——她记得。
那是“同心线”,藏在嫁衣领口内衬的一缕红线,双股绞合,永不分离。当年棠妃临死前,咬破指尖,在布帛上留下半句血书:“愿来世,共绣春风。”然后,把针交到了年幼的锦年手中。
从此,这根针,成了她的命。
而今,皇帝口中念叨的“未完成的一针”,竟是她心底最深的秘密。
太医院正战战兢兢禀报:“陛下龙体已至油尽灯枯之境,唯有一法或可续命七日——以‘回阳九针’刺入心俞、神堂、鸠尾三穴,然此术极险,施针者须通晓‘逆经引气’之法,稍有差池,立时暴毙。”
群臣默然。天下谁人敢试?
就在此时,殿外传来一声清越通报:“绣衣御史苏锦年,奉诏觐见。”
众人侧目。
她一身玄色绣衣卫官服,腰佩银线缠刃短匕,发髻高挽,仅插一支白玉海棠簪——那是棠妃遗物。脚步沉稳,踏过金砖如履冰原,每一步都像踩在命运的弦上。
“你懂针灸?”太医院正惊问。
“我懂的是‘回针十八式’。”她淡淡道,“其中第七式‘引魂归络’,可借绣针导引残魄,暂续生机。”
“但代价是什么?”皇帝忽然开口,目光如炬。
锦年跪下,抬首直视龙颜:“以血为引,以情为媒。施针之人,须与陛下血脉相连,且心中无伪念。若有一丝杂念,反噬自身,轻则失忆,重则心脉俱断。”
殿中死寂。
皇帝笑了,笑得苍凉:“你是棠儿的女儿,也是朕唯一的女儿。这一身血,够真。”
于是,当夜子时,太极殿封闭四门,燃起九盏命灯。
锦年净手焚香,取出发间玉簪,轻轻一旋,簪底滑出一根寸许长的金针,通体鎏红,乃是以西域赤铜混合金蚕丝锻造而成,专为“回针术”所制。
她跪坐于御榻之侧,将金针浸入自己指尖鲜血,而后缓缓刺入皇帝背部心俞穴。
刹那间,殿内烛火齐灭,唯余命灯幽幽跳动。
一道无形气流自二人之间流转,似有无数记忆碎片在空中浮现:雪夜焚衣、宫门铁槛、杜嬷嬷执鞭、阿蛮递刀、沈郎惊现于风雪驿站……一幕幕过往如锦绣画卷徐徐展开,却又被红线一一缝合。
皇帝开始呓语,说的不再是梦话,而是十年前未曾出口的真相:
“棠妃并未谋逆……她是替朕挡毒。那杯鹤顶红,原是要给朕的。太子母族勾结藩王,欲行废立,唯有她识破阴谋,饮鸩代死……朕答应她,保全其女性命,让她平安长大……可这皇宫,哪有真正的平安?”
锦年泪落如雨,却不敢擦。
她终于明白,母亲不是罪妇,而是忠烈。
而她这些年所受的屈辱、折磨、缝尸绣衣,皆是权力棋局中的磨砺——有人要她活着,也要她痛苦,更要她觉醒。
三更鼓响,金针拔出,皇帝呼吸渐稳,面色竟泛起一丝血色。
而锦年瘫倒在地,左手指尖乌黑一片,半边身子麻木如冻。
“你伤了本源。”沈清砚不知何时出现在殿外,一身寒霜,眼中布满血丝。他冲进来扶她,却被她轻轻推开。
“我还撑得住。”她低声说,“只要他还活着,遗诏一日未宣,我就不能倒。”
窗外,风雨渐歇。
东方天际,一抹微光穿透云层,照在太极殿飞檐上的铜雀铃铛上,叮咚作响,仿佛春天的第一声召唤。
而在这寂静黎明之前,整个长安城并不知晓——
一场关于血统、权力与绣线交织的风暴,正随着帝王残存的一口气息,悄然逼近高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