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砚踏入绣衣大狱的那一刻,风停火熄。
天光被高墙割成窄条,落在他肩头的青衣上,那本是文官最低等的服色,如今却披在曾执掌御前绣案、代天巡狩的绣衣御史身上。三日前,他还立于金銮殿首,手持玉笏,言可动山河;而今,墨枷压颈,铁链缠腕,每走一步,都似有千钧坠心。狱卒低声嗤笑,说:“昔日判人入狱者,今自踏刑阶。”可沈清砚步履未滞,眉峰未动,只目光如针,直刺审堂深处。
堂中烛火重燃,映出跪伏于地的供词堆叠如山——皆是杜嬷嬷指认锦年以“绣蛊”惑乱朝纲的证词,字字血印,句句杀机。藩王余党早已布下罗网,借“绣乱政”之名,欲将锦年与所有绣衣一脉尽数诛绝。皇帝端坐高台,眼神冷峻如铁:“沈卿主审,务求公正。”
沈清砚不跪,不揖,不接卷。他缓步上前,取过火把,当众将那一摞供词投入烈焰。
火舌腾起,纸灰翻飞,像无数亡魂在空中哀鸣。满堂哗然,侍卫拔刀欲上,却被皇帝抬手止住。沈清砚立于火前,声如断冰:“绣者无罪,罪在用人者。”
七字出口,天地俱寂。
“天下丝线本无善恶,经纬之间,载的是人心,非技艺之过。若因锦绣生乱,便囚绣者,那刀兵杀人,是否该熔尽天下兵刃?笔墨构陷,是否该焚尽万卷典籍?陛下以绣治国,亦以绣杀人,今日锁绣衣者,明日便可锁百官、锁万民!”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针,刺入在场每一个人的心窍。那些曾附和“绣蛊论”的大臣,低头不敢视;那些曾觊觎绣衣权柄的权宦,背脊沁汗。唯有皇帝眸光骤缩,指尖掐入龙椅扶手。
“你可知此言,足以灭族?”皇帝低语,却含雷霆。
“臣知。”沈清砚解下腰间玉佩——那是先帝亲赐的绣衣令符,象征“先斩后奏”之权。他将其掷于火中,火光映照他半生清明,“但若沉默,才是对先帝真正的背叛。”
皇帝怒极,拍案而起:“革职三级,贬为笔隶!永世不得复仕!穿青衣,戴墨枷,终身誊录宫中罪档,以为天下缄口者戒!”
圣旨落,枷锁加身。墨枷非木非铁,乃是以黑檀雕成,内嵌朱砂符咒,传说是镇压“言祸”的古器,戴上者,舌根如缚,难吐真言。可沈清砚受刑时,竟仰天一笑,血从唇角溢出,染红胸前青衣,像一朵悄然绽放的寒梅。
当夜,狱中传来低吟,是《绣经》残章。守卒惊觉,那声音并非出自沈清砚之口,而是自他抄写的罪档纸页间渗出,字迹竟随血泪蠕动,化作细密针脚,织成一行小字:
“言可囚,心不可囚;线可断,道不可绝。”
三日后,锦年在血蝶壁前听闻此事,指尖抚过蝶翼密档,轻声道:“师父……你烧的不是供词,是锁住真相的茧。”
而远在宫墙之外,百姓已在传唱一首新谣:
“青衣负枷行,一火焚伪诏;
宁舍三公位,不折绣中道。”
墨枷之下,无人知他夜夜以血为墨,将被删改的史册,一针一线,重新绣回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