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灯火虽已熄灭,余烬犹在风中翻飞,如同帝都人心深处那未曾平息的波澜。自那一夜“万灯绣幕”焚贪名于天穹,百姓仰首见真相,官场震颤如秋叶飘零。而今,童谣再起,街头巷尾稚子清唱:“春灯照,妖自烧,绣衣娘,针如刀。”歌声婉转,却字字如钉,敲入宫墙深处。皇帝闻之,执盏停饮,眸光微闪——喜者,民心归正,奸佞无所遁形;惧者,一介女官,竟以丝线为剑,执掌朝野明暗之衡。
锦年立于朱雀门外的高台之上,身披素银绣鹤的绣衣馆主官袍,发间无珠玉,唯插一支玄铁引针,寒光凛冽。她望着晨雾中渐渐聚拢的百姓,老者拄杖、妇人携子、书生负笈,皆向此地而来。他们手中攥着纸条、布片、甚至血书,上面写满冤屈与控诉。有人低声啜泣,有人咬牙切齿,更多人只是默默跪下,将名字投入那新筑三丈高的青石台基——台上刻二字:照妖。
这便是她以童谣为引、民心为基所立的“照妖台”。非庙堂之设,非律令所颁,却是万民共举的一座正义之坛。三日前,她在御前直言:“陛下有镜台鉴臣,民无明器诉冤。臣愿以针代笔,以帛载冤,三日之内,绣出真相。”皇帝默然良久,终颔首允之。
于是,锦年归馆,闭门七日。不点宫烛,只燃一盏青莲油灯,取西域冰蚕所吐之丝织就“心镜帛”,以特制药水浸染,再用九转回纹针法层层绣录。凡投名于台者,其事必验。首案乃城南布商被诬通匪,家产抄没,妻女没入教坊。锦年遣春鸦卫暗查账册、追踪银流,三日后当众展开一幅《双蝶缠枝图》,图中蝶翼隐现密文,火烤即显——竟是刑部某郎中受贿凭证,连同伪造公文的印痕也纤毫毕现。
满堂哗然。那郎中当场瘫跪,叩首请罪。
自此,“针神”之名不胫而走。民间传言,锦年之针通幽冥,能引亡魂附线;其目如炬,可识人心褶皱。更有说她夜宿绣馆,常闻机杼自响,似有无数冤魂执丝助绣。孩童不敢欺邻猫狗,妇人争诵《绣经》,谓“一念妄动,针来照影”。
然锦年深知,此非神迹,而是缜密与胆魄的结晶。每一幅“照妖绣”,皆由春鸦卫、市井细作、江湖信使织成情报之网,再经她亲手梳理,化繁为简,藏真于美。她将证据绣入花鸟虫鱼之间,看似风雅画卷,实则步步杀机。一旦火启,真相燎原。
更令人凛然的是,她将“丹书铁券”拆解重绣——那曾象征皇恩浩荡的金丝铁契,如今成了半透明的风筝面,绘着一只破云而出的凤鸟。清明那日,她亲执长线,于太庙广场放飞。风起时,阳光穿透风筝,映出背面隐约文字:“誓守黎庶,不避斧钺。”百官凝视,无人敢言。那是对皇权的温柔反抗,亦是对信念的壮烈宣誓。
与此同时,沈清砚自尚书房密档中掘出更深暗流:原来“灯绣”一事,确有藩王旧部“烛龙司”幕后煽动,意图借锦年之手动摇朝纲。但他们未曾料到,锦年早已识破沈清砚带回的半幅残绣中的异样经纬——那不是普通丝线,而是北境特供王府的雪雉羽线,遇湿则泛幽蓝。她将计就计,命春鸦卫假扮余孽联络,终在一夜间端掉潜伏十年的“夜萤十三楼”,擒获内应六人,其中竟有一名礼部老吏,二十年来专司修订《起居注》。
贵妃兄长气急败坏,重金贿赂史官,欲在国史中添一笔“绣衣女官蛊惑圣听,图谋不轨”。消息未出,锦年已至史馆。她未带刀兵,仅持一根淬过药的绣针,笑问:“君欲书何?”史官傲然对答,话音未落,指间忽痛如蚁噬。她轻描淡写一针刺入其食指关节,淡淡道:“三月之内,握笔即溃,慎之。”数日后,那人手指红肿流脓,竟真的无法执简。朝野震惊,自此再无人敢轻易篡改一字。
春风拂过照妖台,新一批诉状又已堆满案头。锦年坐于绣架前,指尖翻飞,银针穿梭如星雨坠河。她知道,这一针一线,绣的不只是冤情,更是民心所向、天理昭昭。她亦明白,帝王的恩宠易冷,权力的旋涡永不止息。但她不再畏惧。
因为她已不再是那个躲在绣棚里缝补命运的孤女。
她是执针者,是照妖人,是这个时代悄然崛起的无冕之判官。
而那座矗立在帝都中央的照妖台,不仅映出了百官皮囊下的魑魅魍魉,更照亮了一条前所未有的路——
民有所呼,政有所应;邪不压正,不在律令,在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