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雪如絮,覆了山野,也掩了来路。
一辆青帷旧车,在断崖边的古道上缓缓而行。车轮碾过冻土,发出沉闷的咯吱声,仿佛大地在低语着不祥的预兆。车内,苏锦年倚着角落,发丝微乱,唇角尚存一抹未干的湿润——那是半刻钟前,沈清砚在追兵蹄声逼近时猛然俯身留下的吻。
那一吻,不是情动,而是杀局。
他咬破她的唇,血渗入他口中,又以指尖蘸血,在她颈侧画下一道蜿蜒符印,伪装成巫蛊魇镇之相。他说:“若他们搜车,便说你已被妖气侵体,碰之即疯。”声音冷静如刀,可眼底却翻涌着她读不懂的痛楚。
此刻,车厢内炭炉将熄,余温缠绕着两人之间未散的紧张气息。锦年抬手轻触唇瓣,指尖沾了点残血,竟觉那痛意迟迟不退,反随心跳一寸寸蔓延至心口。她望着对面闭目养神的沈清砚,月白长衫染了风霜,眉峰如刃,呼吸极轻,似在调息,又似在隐忍什么。
忽然,车外传来一声狼嗥,凄厉划破雪夜。
马匹惊嘶,车身剧烈晃动。阿蛮的声音从车辕上传来:“东面三里有火光,是太子的猎犬队!他们循着血迹来了!”
沈清砚倏然睁眼,眸中寒光乍现。他袖中滑出一柄乌木为鞘的短刃,轻轻搁在膝上,低声对锦年道:“待会儿无论听见什么,别出声,别看。”
话音未落,车顶“咚”地一响,似有重物跃上。紧接着,一片漆黑中,温热液体顺着缝隙滴落,一滴,两滴,落在锦年手背——是血。
她屏息,听见车外传来极轻的撕扯声,像野兽啃噬皮肉,却又比那更克制、更精准,如同……绣娘走针。
片刻后,一切归寂。
沈清砚掀帘而入,脸上溅着血珠,手中提着一只断裂的银铃——那是太子亲卫才有的标记。他蹲下身,从怀中取出一方素绢,蘸了雪水,轻轻擦去她颈侧的血符。“魇镇之相已破,但他们不会信。”他低声道,“下一波,来的就不是猎犬,而是‘绣影’了。”
“绣影?”她问。
“东宫暗卫,专司刺杀与追踪,以针为刃,以线为网,能从一缕发丝、一枚脚印中复原整段过往。”他凝视她,“他们会看出你曾受‘回针十八式’熏染——那是杜嬷嬷的独门心法,也是你活下来的证据,更是你的死因。”
锦年默然。她想起那座焚尽嫁衣的院子,焦绸上浮现的海棠纹,如泣如诉。她本是被选中缝制太子妃寿衣的罪婢,却在棺中发现第二张脸;她本该死于嬷嬷的铁针之下,却被一纸十年契约救下——条件是:替死去的太子妃完成未竟的嫁衣,并用那件嫁衣,引出藏于宫闱深处的逆谋。
而如今,嫁衣未成,她已成局中之人。
沈清砚忽而伸手,抚过她耳后一道细小疤痕——那是她幼时被针扎穿的旧伤,如今微微凸起,色泛青紫。“这伤……在变。”他声音微沉,“有人在用‘血引术’寻你。你的血,正被人织进一张更大的绣图。”
锦年心头一震。
她猛地记起昨夜守灵时,曾在太子妃棺底摸到一块残帛,上以金线绣着半幅星图,其走势竟与她手臂上的胎记重合。当时只当是巧合,如今想来,那或许是一幅“命绣”——以人生为布,血缘为线,命运为针,织就的宿命图谱。
“所以,我不是逃亡。”她苦笑,“我一直在被人牵引,走向某个早已绣好的结局。”
沈清砚看着她,目光复杂如雾中春江。“可你忘了,”他缓缓道,“绣娘不仅能依图走线,也能撕图重绣。”
他从袖中取出一枚铜扣,置于她掌心。扣面刻着半朵海棠,边缘有细微锯齿,像是被利器硬生生掰断。“这是我在北境查贪腐案时,从一具无名女尸身上取下的。她穿着与你同款的绣坊囚服,腕上有与你相同的烙印。不同的是——”他顿了顿,“她的心口,被人用金线绣了一圈莲花,共三百六十五针,恰好是一年轮回。”
锦年指尖微颤。
她忽然明白,自己从来不是第一个“苏锦年”。
在这场以江山为缎、人命为丝的巨绣中,她不过是又一根被推上绣架的红线。
车外风雪愈烈,远处狼群再次集结,嚎叫如歌。而车内,炉火将熄未熄,映得两人身影交叠于壁,宛如一幅尚未完成的双面绣——一面是逃亡,一面是觉醒;一面是追杀,一面是反扑。
沈清砚忽然倾身,在她耳边低语:“下次他们若再问你为何活着……你就说,因为春风未至,海棠未落。”
话毕,他指尖轻点她唇心,仿若补完那一吻未尽之意。
车轮再度启程,碾碎积雪,也碾碎旧命。
而在他们身后,那片被血浸透的雪地上,几片破碎的衣角随风卷起,隐约可见一角暗纹——正是焦绸锁海棠,花心处,藏着一滴永不干涸的朱砂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