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透,细雨如丝,长安城外的官道上浮起一层薄雾,像是天地间未醒的梦。驿馆檐角滴水成线,敲在青石阶上,声声入耳,仿佛某种隐秘的暗语。一只乌鸦掠过枯枝,惊落几片残叶,旋即消失于灰白的天际。
苏锦年立于窗前,指尖轻捻一枚银针,针尾缠着一缕极细的红丝,色泽暗沉,近乎褐紫——那是以北境雪蚕丝混入人血织就的“血绣线”,唯有在特定光线下才会泛出幽光,寻常人视若无物,却能在月华下显影字迹。她将针尖轻轻刺入掌心,一滴血坠落于案上素绢,瞬间渗开,竟与丝线共鸣,浮现出一行扭曲却清晰的小字:“东宫三更,火起。”
这不是普通的密信,而是用“活绣术”写就的血报——以绣为媒,以血为墨,借活人气机催动显形。每一针都烙着送信人的命脉,若非亲授心法者触之,便只是一块染污的布帛。而此刻,这封信来自回针营最深处的死士,代号“秋蝉”,已潜伏东宫七载,从未传讯。
锦年凝视良久,忽而抬手,从发髻中抽出一根玉簪,簪头雕作海棠半绽之形。她以簪刃划破指尖,沿着那行血字反向回绣,十八针逆走“归络式”,每针落下,纸上便多出一段记忆碎片:太子深夜召见黑衣客,袖中滑出一方刻有龙鳞纹的虎符;杜嬷嬷跪于偏殿,捧出一只漆盒,盒中赫然是当年焚毁的嫁衣残片,其上竟有尚未熄灭的焦痕,似仍在燃烧。
她瞳孔微缩。那件嫁衣,本该随她母亲葬于乱坟岗,怎会重现宫闱?更诡异的是,残片边缘的烧灼痕迹呈现出一种奇特的走向——并非火燎所致,而是由无数细密针脚反复穿刺、摩擦生热而成。这是“焦绸锁海棠”的终极形态:以针为火,以恨为薪,绣出一场不死不休的诅咒。
窗外风起,帘动影摇。阿蛮悄然推门而入,手中提着一只竹笼,笼内蜷缩着一只通体雪白的信鸽,右爪系着半枚铜钱,羽毛间隐约可见细小针孔。她低声道:“沈郎昨夜截获飞鸽,另一半铜钱在贵妃旧居井底捞出,纹路对得上——是十年前太子府的私铸币。”
锦年默然,将血绣密报置于烛火之上。火焰舔舐绢面,却不曾将其焚尽,反而映出一幅虚影:一座地下绣坊,数十名蒙面女子伏案疾绣,她们的手腕皆套着铁环,链子连向中央一具悬空的棺椁。棺盖微启,露出一角猩红嫁衣,随呼吸般起伏,仿佛其中仍有生命。
“她们在复刻‘棠血绣’。”她终于开口,声音冷如霜降,“不是模仿,是唤醒。有人想让那场大火重演,只是这一次,火种不在雪夜,而在春日。”
阿蛮咬牙:“可为何选在这个时候?陛下刚赐你先斩权,绣衣卫已控六部咽喉,太子若贸然动手,无异自焚。”
“因为他不怕死。”锦年缓缓卷起血绢,收入袖中,“他怕的是——我活着。”
她转身望向宫墙方向,那里金瓦重叠,云雾缭绕,宛如神居。可她知道,在那些辉煌之下,藏着一条由针线编织的尸路,一路通向十年前那个雪夜——她亲手焚烧嫁衣时,火光中浮现的母亲遗容,以及那一句至今萦绕耳边的低语:
“儿啊,有些线,烧不断,只会越烧越红。”
雨停了。阳光破云而出,照在她肩头那袭玄色绣衣上,领口暗纹悄然流转,竟是一圈细若毫发的红线,正缓缓跳动,如同脉搏。
那是绣衣御史的徽记,也是天下第一杀阵的引信。
她整了整衣袖,迈步出门。春风拂面,带着海棠初绽的气息。
一场以江山为布、以人命为线的大绣,已然开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