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又落了。
不是初见时那场掩埋嫁衣的暴烈,也不是逃亡途中刺骨割面的寒刃,而是细密、绵长、近乎温柔的飘洒,像谁在云端捻碎了一匹素绢,任它无声覆上长安的屋檐与宫墙。可这温柔之下,却藏着剜心剔骨的冷。
苏锦年立于绣衣卫暗阁最高一层的回廊尽头,指尖抚过左肩那道早已结痂的旧疤——那是杜嬷嬷十年前用烧红的绣针烙下的“入门礼”,一个奴婢的印记,一段被血浸透的起点。如今她掌绣衣御史印,统领天下密探,连帝王都称她一声“锦卿”,可这道疤,从未真正愈合。
今夜,它又开始渗血。
不是伤口裂开,而是心魂震颤所致。因为——杜嬷嬷回来了。
不是传言,不是幻影,是确凿的情报:三日前,北境死牢押送一名“重犯”入京,途中遇袭,守卫全灭,唯独囚车空悬,锁链断裂处残留一缕焦黑的布条,其纹样正是当年棠血坊独有的“回针锁边”。而更令人脊背发凉的是,那布条上,竟以血丝绣着两个字:还债。
锦年闭眼,耳边仿佛响起十年前那个雪夜的声音——铁钳夹住她的手指,滚烫的金针落下,杜嬷嬷冷笑:“进了棠血门,生死由我,魂魄归针。”那时她不过十二岁,因偷绣半幅残图被罚,从此沦为绣坊最底层的“活线人”,日日与尸为伴,以血调色,用命学那十八式回针杀法。
她本以为杜嬷嬷早已死于那场大火,葬身于她亲手点燃的绣坊灰烬之中。可如今看来,那一夜焚毁的,或许只是个替身。
沈清砚悄然走近,玄色大氅沾满雪粒,眉梢凝霜。他将一件狐裘披上她肩头,低声道:“你早该知道,有些仇,不会随时间熄灭;有些人,宁可化鬼也不肯转生。”
锦年未答,只缓缓展开手中一幅新绣——并非花鸟人物,而是一张人体经络图,红线勾勒血脉走向,金线标注要害穴位,每一针皆对应一种致命刺法。这是她近年秘密编纂的《绣杀谱》,集毕生所学,亦是她对抗过往的武器。
“她若归来,必走三条路。”锦年终于开口,声音如冰弦轻拨,“一是寻我复仇,二是夺回棠血秘术,三是……搅乱朝局,借太子余党翻盘。”
沈清砚眸光微沉:“第三条最险。她若与外敌勾结,恐引藩王动荡。”
话音未落,阿蛮自暗道现身,脸色苍白:“大人,北城义庄昨夜被盗——七具‘静容尸’失踪,面部完好,但心口皆被剜去一块皮肉,形状……似一朵未绽的海棠。”
空气骤然冻结。
“静容尸”是绣衣卫用于伪装潜伏的特训死士,皮相完整、内脏置换,可假死三年不腐。此术仅棠血嫡传知晓。而那海棠形伤痕,正是当年杜嬷嬷标记“失败品”的方式——凡绣技不精者,死后亦不得全尸。
她在示威,也在唤醒。
唤醒那些曾跪伏于她裙下的阴影,唤醒那段被血与火封存的黑暗历史。
锦年忽而笑了,笑意却无温度。她取出发间一支乌木簪,轻轻一旋,簪中竟滑出一根寸许长的金针,针尖泛蓝,显然淬过剧毒。
“她忘了。”她低语,“当年教我的,不只是如何用针杀人,还有——如何让死人开口。”
当夜,长安暴雨倾盆。
锦年亲赴义庄,在第七具空棺前布下“引魂绣阵”:以自身精血为引,逆施回针十八式中的“唤灵针法”,将残留在棺木上的气息织成虚影。雷光炸裂之际,一道扭曲的人形浮现,竟是杜嬷嬷年轻时的模样,唇动无声,唯有指尖不断划出同一个符号——井。
“井?”沈清砚皱眉。
锦年却瞳孔一缩。那是棠血坊地底密室的代号,通往皇宫水脉的古老暗渠,也是当年她逃出生天的唯一路径。杜嬷嬷曾在那儿藏下一本《血绣真经》,记载着以活人筋络为线、心脏搏动为节的“人傀绣术”。
“她要去那里。”锦年握紧金针,“不是为了复仇,是为了复活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
雨势愈狂,电光如银蛇游走天际。锦年率绣衣卫奔赴井道入口,却发现石门已被开启,内壁留有一行湿漉漉的血字:
“徒儿,师父给你留了件嫁衣——这次,轮到你穿。”
风穿地道,呜咽如哭。
锦年站在门前,肩上旧伤猛然迸裂,鲜血顺臂流淌,滴落在地,竟与地上积水融成一片诡异的图案——赫然是一朵正在盛开的海棠。
她抹去血痕,冷冷道:“好。这一次,我不再缝尸,我要把她,一针一线,绣进历史的灰烬里。”
雪仍在下,混着雨水,染成淡红。
旧伤未愈,新盐已撒。而真正的杀局,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