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集·雪掩遗诏
风雪如刀,割裂长空。
长安城外,终南山巅,积雪已深埋宫墙三尺。东宫火势未熄,浓烟滚滚冲天,却被漫天大雪硬生生压成一道灰白雾柱,扭曲着升入铅灰色的苍穹。火焰在雪中挣扎,噼啪作响,仿佛垂死之人的喘息,映得整座山岭忽明忽暗,宛如炼狱浮出尘世。
苏锦年立于断檐残壁之上,玄色绣衣猎猎翻飞,肩头落满白雪,却纹丝不动。她手中握着一卷焦边残破的黄绫,边缘已被火焰舔舐得蜷曲发黑,中间一行血书赫然刺目——“传位于太子昭”,字迹狂乱如蛇走龙蛇,墨中混血,显然是临死前以指代笔、以血为墨所书。
那是先帝亲笔遗诏。
也是她亲手从火海中抢出的真相。
身后,东宫大殿轰然坍塌,梁柱断裂之声惊起群鸦,盘旋于风雪之上,嘶鸣如哭。数十具黑衣尸体横陈阶前,皆是绣衣卫与东宫死士搏杀后的残骸,鲜血渗入雪地,凝成一片片紫黑色的冰晶。沈清砚拄剑立于尸堆之中,左臂被利刃贯穿,血染重甲,却仍挺直如松。他望向苏锦年手中那卷遗诏,眼神复杂难辨,似痛、似怒、似怜,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你明知……烧了它,新君便名正言顺。”
苏锦年低头,指尖轻抚那行血字,触感粗糙而滚烫,仿佛还残留着先帝临终时的执念与不甘。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底已无波澜。
“名正言顺?靠一把火、一具尸、一纸伪诏?”她冷笑,“天下人可欺,天地不可欺。我苏锦年绣过千幅龙袍凤帔,缝过百具尸身嫁衣,唯独不敢绣一句谎言。这遗诏若毁,我心即死。”
风雪骤急,吹得她发丝纷飞,遮住半边面容。她缓缓将遗诏卷起,取出腰间一枚银针,在指尖一刺,滴下一滴血珠,正落在诏书封缄处。血珠未散,她又从怀中取出一方素绢,以极细密的回针十八式,将遗诏层层包裹,针脚细密如织,不留一丝缝隙。
这是“血封绣缄”——绣衣卫最高秘技,唯有掌印者可解,遇水不化,遇火不燃,唯以原主之血与特制金针方可开启。
“此诏不现于今朝,但必见于后世。”她低声说,声音轻如雪落,却字字如钉入地,“待江山清明,民心归正,自有后来人掘雪而出,还天下一个公道。”
言罢,她转身走向殿后枯井。井口早已被乱石半掩,寒气自深处涌出,似有冤魂低语。她俯身,将血绢包裹的遗诏投入井底,再以三块巨石叠压其上,最后挥袖扬起厚厚积雪,将其彻底掩埋。
雪落无声,覆盖一切罪与罚、忠与叛、爱与恨。
远处传来马蹄声,夹杂着呼喝与兵器交击之声——勤王军终于赶到。火光中,新帝仪仗缓缓逼近,黄罗伞盖下,那人冕旒垂珠,面目模糊,唯有一双眼睛透过风雪,死死盯着苏锦年所在的方向。
她并不回头。
沈清砚走到她身边,低声道:“他不会放过你。”
“我知道。”她淡淡一笑,眉间霜雪微融,露出一抹温色,“但我也不再是他手中的绣线了。”
她抬手,从发间取下一根乌木簪,轻轻插入雪地,正对枯井方位。无人注意,那簪尾刻着一朵极小的海棠,花瓣内藏一线红丝,随风轻颤,如同心跳。
风雪愈烈,天地苍茫。
东宫余烬终被大雪覆灭,仿佛从未存在过。唯有那口枯井,深埋着一段被焚毁的真相,静静等待春雷唤醒。
而历史,往往由胜利者书写。
可总有人,愿以血为墨,以针为笔,把真实绣进时间的裂缝里。
雪掩遗诏,非为终结,而是蛰伏。
春风未至,海棠尚眠。
但根已深种,只待破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