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如织,宫檐垂泪。
太极殿内,烛火摇曳,映得龙袍上的金线忽明忽暗,仿佛蛰伏的龙鳞在低语。皇帝独坐御座,手中紧攥着一方白绫——那上面绣着一只孤鹤,羽翼半展,喙衔落花,针脚细密如诉,却透出死寂般的哀婉。正是贵妃临终前所绣,也是她此生最后一幅“妆成之作”。
他本欲怒,却哽于喉;本欲焚,又不忍举火。
三日前,贵妃自尽于冷宫深处,身披素衣,发绾同心结,唇角含笑,宛如初入宫时那个执扇轻笑的江南女子。可那双眼,空洞如井,倒映的不是君恩浩荡,而是三十年腥风血雨、步步为营后的彻底幻灭。
“陛下……臣妾这一生,不过是一幅被您穿在身上的绣袍。”她在遗书里写道,“华美则留,褪色即弃。如今线断了,也该拆了。”
皇帝读罢,一夜未眠。
此刻,殿外雷声滚滚,一道闪电劈开天幕,照亮了墙上那幅《春棠图》——那是苏锦年早年奉旨所绣,海棠盛放,春风拂面,红丝缠枝,寓意国泰民安。可今夜看来,那些红线竟似血脉蜿蜒,花瓣如血溅飞,整幅画竟透出森然杀机。
他忽然起身,踉跄上前,指尖颤抖地抚过画中一缕隐线——那不是普通的丝线,而是以人血调胶捻成的“棠血绣”,唯有极寒之夜才会显形。而今夜,这缕红线正缓缓泛出猩红光泽,如同苏醒的毒蛇,悄然游走于帝王视线之下。
“她……早已看透朕?”皇帝喃喃。
就在此时,沈清砚踏雪而来,黑氅沾霜,眉目沉静如渊。他未通禀,径直走入大殿,将一份密报置于御案:“回陛下,贵妃之死,非疯癫,非自裁,乃‘绣魇’反噬。她最后七日,每日子时必对镜绣鹤,所用丝线浸过‘梦引香’,实为向地下之人传递消息。臣已查实,其兄长旧部藏于西山绣窑,私铸兵甲,图谋复起。”
皇帝猛地抬头:“你是说……她至死仍在布局?”
“不止是她。”沈清砚声音低缓,却字字如针,“是整个‘绣局’。从杜嬷嬷到阿蛮,从东宫到冷宫,每一针每一线,皆非妇人闲趣,而是权谋经纬。她们用绣花针缝合尸体,也用金线编织陷阱。如今锦官府掌十万绣衣暗卫,遍布州县,连边关驿站都有‘绣娘’驻守——她们不递文书,只传密绣。”
殿内死寂。
皇帝缓缓闭眼,脑海中浮现出这些年的画面:苏锦年跪地献绣,指尖微颤;贵妃含笑呈贡,眸光幽深;杜嬷嬷捧盒请安,步履沉稳……原来每一个低头、每一次进退,都是算计与试探。
他忽然笑了,笑声凄厉:“朕以为自己在绣江山,原来……一直是别人手中的绣样!”
沈清砚不动声色:“陛下若肯放权,尚可共治天下。否则……”他顿了顿,目光掠过那幅《春棠图》,轻声道,“怕是连寿衣,都将由他人执针。”
话音落下,窗外惊雷再起。
一道红光自皇城东南角腾起——那是绣衣卫总部“锦官坊”的信号灯,每逢重大变故,便会点燃“血绣天灯”。今夜,灯焰如心,跳动三次,意味着:新主将立,旧帝当退。
皇帝终于起身,走向窗前。风雨中,只见长安街巷已有绣衣巡夜,人人臂缠红巾,腰佩银针刀,口中低声传唱一首新谣:
“春风吹,海棠开,
绣女执针定劫灰。
不拜天子拜棠影,
一针一线换朝台。”
他的手紧紧抓住窗棂,指节发白。
那一刻,他不再是九五之尊,而是一个被困在锦绣牢笼中的老人,眼睁睁看着时代更迭,权力易主。他曾以为绣娘不过是点缀宫廷的柔弱女子,却不曾想,她们以针为剑,以线为网,早已将整个帝国的命运,密密缝进了那一匹匹看似温婉的绸缎之中。
恐惧,第一次如此真实地爬上心头。
不是对死亡的惧,而是对失控的畏——他对这江山失去了定义权,甚至连自己的葬礼,都将由那个曾为他缝补龙袍的女人来设计。
翌日清晨,宫人发现御书房地面洒满撕碎的诏书残片,而皇帝独自坐在榻上,望着铜镜中苍老的面容,反复低语:“她要什么?她到底要什么?”
无人敢答。
只有风穿过雕花窗棂,卷起一角绣帛,露出背面一行极细的小字,用的是“回针十八式”中最隐蔽的倒钩针法:
“我要的,从来不是你的江山,而是不再有人,被当成一件嫁衣来烧。”
——此夜之后,帝王不再临朝,唯于深宫设一绣架,日日摹写旧纹。有人说,他在学绣“同心线”;也有人说,他在试图修补一段早已断裂的信任。
而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酝酿。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苏锦年尚未出手。
而她一旦执针,便是改天换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