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未褪,长安城外的棠梨树却已率先破雪而开,一树树素白缀满枝头,仿佛将整座皇都裹进了一场迟迟不醒的旧梦。夜雨初歇,檐角滴水敲着青石板,声声如针落绣绷,细密而清醒。就在这样一个看似寻常的子时三刻,禁宫东侧的偏门悄然开启一道缝隙,一袭玄色大氅裹着风雪而来,靴底沾泥,步履沉稳,直抵织锦坊后巷。
来人正是沈清砚。
他没有带随从,未持圣谕,甚至连腰间那枚象征御前行走的银鱼符也未曾佩上。此刻的他,不是当朝太子太傅、掌机要文书的翰林学士,也不是暗中执掌绣衣卫令的隐锋之主,只是一个捧着一只紫檀木匣、站在苏锦年窗下的男子。
窗内,烛火未熄。苏锦年正伏案刺绣,指尖捻金线,针走龙蛇,一幅《春风渡海图》已近收尾——那是为新帝登基所备的贺礼绣屏,十丈长卷,需以七十二种变针法完成。她眉心微蹙,呼吸轻缓,耳坠上的碎玉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在墙上投下摇曳的影。忽闻叩窗之声,三短一长,是他们之间沿用了十年的暗号。
她抬眸,见那人立于月下,肩头积雪未融,眼神却比星子更亮。
“你怎么来了?”她启窗,声音压得极低,像怕惊扰了这夜的静谧。
沈清砚不答,只将木匣递入。匣面雕有双雀衔枝,锁扣处嵌了一粒红宝石,形如血滴。苏锦年认得此物——那是她十年前遗落在雪夜嫁衣旁的陪嫁妆匣,曾以为早已焚于火中。
“我找了它九年零三个月。”他说,“每一年,我都把它打开一次,看里面空荡荡的样子,就像我的心。”
她怔住。
匣盖缓缓掀开,不见珠翠,唯有一卷素绢静静卧于丝绒之中。展开不过三寸,便见墨迹淋漓:“愿以余生为线,穿你指间针;以山河作布,绣我两人名。”
是一纸婚书。
墨迹犹润,似刚写就。但落款处的印鉴却是未来的——天启元年,左相沈清砚,娶织锦使苏氏锦年。
“这不是今人的笔,”她颤声,“这是……预言?”
“是誓约。”他目光灼灼,“我知道你拒过帝王赐婚,躲过世家提亲,连皇帝都说‘苏氏女只应天上见’。可我不求天允,不借权势,今日来,只为问你一句:若天下皆反你,我是否还能站在你身前?”
风起,吹动绣架上的半幅海棠图,红线纷飞,宛如蝶舞。远处更鼓传来,三响,已是丑时。
她久久不语,只低头凝视那纸婚书,指尖抚过“娶”字那一捺,仿佛触到了命运的裂痕。良久,她终于开口:“你可知嫁给我,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你要与整个朝廷为敌?”
“意味着你要睡在刀锋上,行于密网中,连梦里都有血线缠颈。”
“我已经睡了十年。”他轻笑,“只是今晚,想换个姿势——比如,枕着你的肩膀。”
她蓦然抬头,眼中水光一闪,随即化作一声轻嗤:“油嘴滑舌,哪像个宰辅之才?”
“在我心里,从来就不是什么宰辅。”他上前一步,握住她执针的手,“我是那个在雪夜里背你逃出宫门的人,是在悬崖边用绣绳吊你上崖的人,是在贵妃魇镇案中为你挡下七根巫针的人。我不是来求你点头的,锦年,我是来告诉你——这一生,我只认你一人作妻。”
窗外,第一缕春风拂过,吹落一树棠花,纷纷扬扬洒进窗棂,落在婚书之上,也落进她眼底。
她终于松了手里的针。
拾起金剪,咔嚓一声,剪断绣绷上最后一根红线。
然后,提笔,在婚书背面写下四字:风雨同裳。
“我可以不嫁你。”她说,“但我可以与你并肩走完这条路——直到山河改色,直到绣尽人间。”
沈清砚笑了,眼角泛起细纹,像是十年风霜终于在此刻化开。他取出一枚玉簪,通体无瑕,簪首雕着一朵含苞海棠,芯中藏一线金丝——那是用她当年缝尸时留下的“同心线”熔炼重铸而成。
“这是我请尚方匠人耗时三年打造的‘春归簪’。”他低声,“你说你不绣嫁衣,那我便不求凤冠霞帔。只要你肯戴上它,哪怕只是走在市井街头,我也敢向世人宣告:此女,我沈清砚一生所求。”
她望着他,忽然踮脚,将那簪轻轻插入他发髻。
“那你先戴一次给我看看。”
月光倾泻,照见两人相视而笑,一如少年初遇。
而在坊外暗处,阿蛮倚墙而立,手中握着一封刚收到的密报——藩王已在边境集结私军,绣衣卫七处分舵同时失联。她默默将信收入袖中,转身离去,嘴角微扬。
有些风暴即将来临,但她知道,这一次,他们不再孤身迎战。
春风已至,海棠再开,而属于他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上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