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敲窗,如细针落绸,一声声刺入未央宫深处。龙涎香在青铜兽首炉中将尽,余烟袅袅盘旋,似魂不散的旧梦。皇帝苏砚尘半倚在六重软褥之上,面色灰败如秋叶,唯有一双眸子仍燃着残火——那是帝王最后的执念,是权柄与血脉交织成的不甘之焰。
殿外风雨交加,雷声滚过天际,仿佛天地也在为这场更迭低吼。内侍跪伏于阶下,连呼吸都屏得颤抖;太医早已退至廊角,药炉倾覆,汤汁浸透青砖,如同凝固的血痕。
唯有她,苏锦年,立于龙榻之前,一身素白绣袍未染金线,却比任何凤冠霞帔更压得住这九重宫阙的威仪。她手中握着一方暗红绣布,纹样未尽,只有一枝海棠初绽,花瓣边缘尚沾着今日晨露时采下的棠血——那是以南苑古法提炼的朱砂与处子指尖血调和而成,专用于皇室秘诏之绣,一针一线皆可定国运生死。
“你来了。”皇帝声音嘶哑,像锈刀刮过铁砧,“比朕预想的……早了一刻。”
锦年不语,只将绣布轻轻铺展于他胸前。那位置,正对心口。
皇帝凝视那枝海棠,忽然笑了:“当年母后临终前,也是这般站着,手里拿着一件没绣完的衣裳。她说,有些缘分,注定要断在线头里。”
风起帘动,烛影摇红。一道电光劈开云层,照亮了他眼角深陷的沟壑,也映出锦年眉宇间那一抹冷而静的悲悯。
“你要传位?”她终于开口,声如冰泉击玉。
“不是‘要’,是‘只能’。”皇帝喘息着,抬手抓住她的手腕,力道竟仍有三分龙威,“太子已死,藩王蠢动,朝中三公各怀鬼胎。若再拖三日,长安必陷火海。”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情绪:“而你……是你亲手绣死了他。”
锦年垂眸。那一夜东宫大火,琴音缭绕中太子饮刃,世人皆道是政变夺权,唯有她知道,那一刀是由她亲授回针十八式所化的杀招,那一曲《春庭雪》是沈清砚以笔为剑、引敌深入的局中局。
但她没有否认。
“所以,”皇帝缓缓闭眼,“不不能把江山交给野心家,也不能交给无知儿郎。朕要把它……交给你能守护的人。”
他说完,艰难地从枕下抽出一块玄玉令牌,其上以金丝嵌着“绣衣御史”四字,背面则是一幅微缩地图——天下绣坊分布图,连最隐秘的海外分舵都在其列。
这是真正的兵符,不是调军的虎符,而是控谍、掌密、通商、联外的无形之权。
“沈清砚忠而不露,智而守拙,可辅少主。”皇帝睁开眼,盯着她,“但若他有异心……你手中的同心线,便可斩断春风。”
锦年指尖微颤。同心线,是她少女时为未婚夫所绣嫁衣的最后一针,后来焚于雪夜,如今重提,竟是成了制衡权臣的暗令。
“你不怕我篡权?”她问。
“怕。”皇帝咳出一口黑血,落在绣布上,竟与棠血融为一体,形成一朵诡异绽放的花,“可朕更怕这江山无人敢绣。你是唯一一个,敢用红线缝龙脉的女人。”
窗外雷声再响,一道闪电撕裂长空,照得整座宫殿如白昼般通明。就在那一瞬,锦年俯身,在皇帝耳边轻语:“我会守住您留下的每一寸山河,不是为了权,也不是为了恨。是为了……那个曾在雪夜里背我逃出生天的沈郎,和那个曾为我挡下杜嬷嬷一刀的小绣娘阿蛮。”
皇帝嘴角抽动,似笑非笑:“好……好啊……告诉清砚,替朕看看……来年的春棠。”
话音落尽,气息骤停。
太监哭嚎声起,宫灯齐灭,唯有那方绣布静静覆于帝王心口,海棠盛开,血色淋漓,宛如新生的国玺。
锦年直起身,将玄玉令牌收入袖中,转身走出大殿。风雨扑面而来,她未撑伞,任雨水打湿发髻,红绳缠腕,在黑夜中泛着幽光。
阶下,沈清砚已等候多时,披甲执笔,身后三百绣衣卫 silent 如影。
她望他一眼,只道一句:“走吧,该立新君了。”
城头乌云渐散,东方微白。
一场风暴过去,另一场盛世,正在破晓中悄然穿针引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