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州码头的浓烟尚未散尽,红帆残烬如血蝶纷飞于运河之上。那一夜,不只是绣衣御史的旗帜被焚,更是整个北境风声骤紧的开端。锦年立于船头,指尖轻抚断裂的血线——那根贯穿她命格与职责的朱丝,如今寸寸焦黑,仿佛预示着某种不可逆的劫数。民间已有流言四起:“绣衣破印,天命将倾。”可她知道,这不是天意,而是人为;不是偶然,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围猎。
沈清砚带回的女杀手在刑房昏死三日,终未吐露一字。然而当医官为她清理耳后积垢时,一抹幽青赫然浮现——“宫”字刺纹,深嵌皮肉,墨色泛紫,显是用宫廷秘法所制,非寻常针匠所能为之。沈清砚凝视良久,低声叹道:“这是先帝年间‘针仪卫’的标记……早已随冷宫一并裁撤,怎会重现人间?”
锦年却目光微动,忆起幼时在绣坊听师尊提及的一段旧事:当年先帝宠妃杜氏一族掌管内廷绣务,其妹杜无盐天赋异禀,十三岁便能以发代针、绣出活鳞游鱼。后因卷入巫蛊案,全族贬黜,杜无盐更是在一场大火中失踪,传言已葬身火海。可若此人未死……又岂会甘心沉寂?
线索如蛛丝牵引,最终指向皇城东北角一片荒芜之地——春闺台。
此地原为先帝冷妃幽居之所,高墙深院,四季无花。百余年来,宫人避之如瘟疫,说夜里常闻机杼声起,却不见灯火。更有守夜太监称,每逢月圆,有素衣女子立于残阁之上,手中银针翻飞,似在绣一幅无人得见的图卷。
锦年携阿蛮夜探春闺台。是夜无星,唯雾气弥漫,石阶上青苔滑腻如血痂。二人攀上断垣,窥见庭院深处竟隐现人影绰绰。百名女子列阵而立,皆蒙面执刃,手中黑火弩寒光点点,弩机结构竟与绣机同源——以丝控簧,以线引火,一扣即燃,专破织物旗幡。这哪里是刺客营?分明是一座以绣为兵、以针作戈的秘密武坊!
更令人震骇的是堂前主位之人。
一袭素白长袍,袖口缀着褪色金线凤凰纹,发间只插一根乌木簪,面容枯槁却眼神锐利如刀。她坐在一架巨大绣架前,指尖捻针不辍,脚下堆满浸血布帛。火光照她侧脸,一道自眉骨至下颌的旧疤缓缓浮现——正是当年杜氏师姐,杜无盐!
“你来了。”她头也不抬,声音沙哑如锈针刮帛,“我等这一针,已等了二十年。”
锦年缓步走入,足音惊起檐下宿鸦。“你说等我?可我从未见过你。”
“你不识我,但我识你。”杜无盐终于抬眼,“你母亲临死前,最后一幅绣品交予谁保管?是你师父,还是……我?”
锦年心头剧震。母亲乃前朝绣衣令使,因查办一桩后宫私铸龙袍案遭构陷赐死。遗物中确有一幅未完成的《九凤衔珠图》,据传藏有皇室秘辛。此事向来讳莫如深,连沈清砚亦不知详情。
“你为何活着?”锦年问。
“因为我该活着。”杜无盐冷笑,“当年那场火,烧的是替身。真正的杜无盐,被皇后亲手送入地下,成了‘针仪卫’的影子统领。我们不在史册,不在户籍,只在暗处缝补权力的裂痕——用针,用线,用血。”
她站起身,展开身后巨幅绣布:百名女子掌心血绘成的“夜鸦图”,黑羽狰狞,火弩森然,每一针都浸透怨毒。“如今,轮到你们了。”她说,“三日内,你若能在同一块布上绣出完整的‘百人血绣图’,我便解散夜鸦;若败,则绣衣馆归并于针仪卫,从此只为后宫效命,不得干政。”
赌局既定,生死有线。
但锦年转身离去时,眸光微闪。她并未告诉任何人,那一晚,她在杜无盐的绣架角落,看见了一枚极小的印记——一朵反向盛开的梅花,正是母亲独有的落款方式。
这场对决,早已超越权谋之争。它是血脉的回响,是命运的针脚,是一段被掩埋二十载的真相,正借由一根红线,缓缓刺穿时光的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