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火熄灭后的春闺台,已不复昔日冷宫幽寂之貌。断梁焦柱如枯骨般刺向灰蒙天幕,残雪覆于焦土之上,融成黑泥,仿佛大地也在为这场血火之赌默哀。风过处,唯余丝缕未烬的绣线在废墟间飘摇,像亡魂低语,又似新生前的轻吟。
锦年立于废台中央,玄色绣衣下摆沾满烟灰与血渍,却仍挺脊如松。她身后,一百零一名“夜鸦”卸去黑巾,露出或年轻或沧桑的面容——她们曾是宫婢、弃女、罪臣之后,被秘密收养于这不见天日的角落,以针为刃,以血为墨,只为成为一枚枚无声无息的杀器。而今,她们跪伏于地,不再为谁效命,只为求一线重生。
“从今日起,你们不再是夜鸦。”锦年声音清冷,却字字如钉,“改号‘春鸦卫’,隶属绣衣馆,专司天下女子沉冤昭雪之责。不涉党争,不入权斗,只问是非,不论贵贱。”
话音落时,阿蛮自屋脊跃下,手中捧着那幅尚未完全焚毁的《百人血绣图》——其上黑羽纷飞,火弩交错,每一根丝线都浸透了滴血立誓的痕迹。最中心处,赫然是一个清晰的“宫”字烙印,却被一针穿心,绣成断裂状,宛如枷锁崩裂。此图非但未被烧尽,反而因烈火淬炼,色泽愈发深沉,竟泛出暗金光泽,似有灵性般微微颤动。
沈清砚站在她身侧,指尖轻抚图角,低声道:“这一针,不只是破局,更是立誓。你把她们的杀意,织成了证词。”
锦年点头,目光扫过那些低垂的头颅:“她们曾是后宫阴影里的刀,如今我要让她们成为照进深渊的光。杜无盐教她们以血赎命,我便教她们以绣赎命。”
就在此时,一道密报由通州快马传至:皇帝已于昨夜召见内廷司礼监,下令彻查“针仪卫”三年来所有调令档案,并将原属后宫管辖的“女训坊”七十二处尽数裁撤。更令人震惊的是,圣旨末尾亲笔朱批八字:“旧绣当焚,新纹可期。”
消息传来,众人皆惊。谁都知道,皇帝素来忌讳外臣染指后宫事务,此次竟主动出手清理门户,实属罕见。唯有锦年沉默良久,终是轻叹一声:“他不是容忍我们,而是终于看清——若再不管束那座深宫,迟早会有人,用绣花针刺穿龙袍。”
三日后,春鸦卫正式编入绣衣馆名册。旧址设于京郊废弃织造局,更名为“春鸣院”。院门高悬一副对联:
上联:千针缝尽人间苦
下联:一线牵出地狱光
横批:春鸦不夜
院中设“血绣堂”,专录各地女子冤案,以绣图为证,逐案呈报。每成一案,便添一幅血绣挂于堂壁,名为“鸣冤图录”。首批三十二幅,皆来自夜鸦旧部亲身经历——有姐妹被强嫁豪族换官途的,有母亲因产女遭族诛的,更有宫婢被诬巫蛊惨死井中的……一幅幅触目惊心,针针泣血。
而杜无盐并未死去。她在火中被断手筋,却因沈清砚及时封穴保命,现囚于绣衣馆地牢。某夜,锦年前去探视,只见她蜷坐墙角,昔日凌厉眼神已然涣散。
“你以为你是救她们?”杜无盐冷笑,“这世间,哪有女子真能自己执刀?不过是换个主子罢了。”
锦年静静坐下,取出一方素绢,缓缓展开——正是那幅《百人血绣图》的摹本。
“你说得对。”她轻声道,“她们过去是别人的刀,现在也不是我的奴。所以我没给她们下任何誓咒,也没刻忠字于皮肉。我只是问了一句:若有一天,你们可以为自己绣一件衣裳,想绣什么?”
她顿了顿,眼中微光闪动:“有人想绣一朵开在坟头的桃花,纪念早夭的女儿;有人想绣一双布鞋,给从未见过的父亲;还有一个小姑娘,说只想绣一面镜子,看看自己长大的模样。”
烛火轻轻跳了一下。
“所以,我不是在组建一支卫队。”锦年站起身,将绣图轻轻盖在杜无盐膝上,“我是在唤醒一百零一种可能——让她们知道,一根绣针,不仅能杀人,也能缝合破碎的命运。”
离开地牢时,风雪又起。锦年抬头望天,忽觉肩头一暖——不知何时,一片未燃尽的绣线随风缠上她的衣襟,红得像初春第一朵海棠。
她低声自语:“春闺已毁,但春天,才刚刚开始。”
而在紫宸殿深处,皇帝独坐灯下,手中正摩挲着一枚小小的银顶针——那是他早逝皇后生前最爱之物。他凝视良久,终于提笔,在一份密折上写下批语:
“准其所请。春鸦卫,可巡九城,直奏朕前。但记:宁听千声啼血,莫闻一声闷杀。”
窗外,第一缕晨光穿透云层,洒在焦土之上。春鸦振翅,终迎破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