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的夜风仍裹挟着焦纸与香油的气息,在朱雀大街的青石板上打着旋儿。那幅“万灯绣幕”虽已化为灰烬,却如烙印般刻入百姓心头——那一夜,千盏花灯齐明,火光映天,贪官之名赫然浮现于灯面,字字如血,灼目惊魂。待火舌舔舐明单,墨迹竟自燃不熄,仿佛天地共愤,鬼神执笔。群情激愤之下,十余名赃吏被围堵于坊门,禁军持戟立于街口,却无人敢动一指。那一刻,明光照官,史无前例。
三日后,礼部尚书暴毙马下,尸身僵卧宫道,手中紧攥半幅残绣,丝线焦黑,依稀可辨“陈氏贿银三十万”数字。消息传出,朝野哗然。皇帝震怒,疑锦年以绣术杀人,召其入殿,冷声道:“三日之内,若不能证己清白,便以巫蛊论处。”
满殿文武屏息,唯见锦年缓步上前,素手轻抬,捧出一方未启的绣绷。她不辩不跪,只道:“臣愿再绣一面‘照妖镜’,请陛下亲验真伪。”
当众开绣,百官围观。锦年取冰蚕所吐之丝为经,以月华浸染的银线为纬,针走龙蛇,不绘山河,不绣花鸟,而是一面古镜轮廓。镜心空无一物,唯密布极细暗纹,肉眼难察。她闭目凝神,命人取炭炉置于阶前,将绣品悬于火上。起初无异,片刻后,镜面忽泛微光,继而浮现出一方朱印——正是礼部尚书私藏的“清慎堂印”,与其生前密信用印完全吻合。更令人骇然的是,印旁渐显数行小字:“受贿江南盐引,惧事发,服毒坠马。”
满殿死寂。此印从未示人,唯有尚书本人及心腹知晓。如今竟从一幅未点墨的绣品中,经火而现,岂非神迹?
皇帝抚案良久,终叹:“天理昭昭,不在刑狱,在人心;真相凛凛,不赖供词,在针线。”遂罢追究。
然锦年深知,此事绝非偶然。那半幅“灯绣”怎会落入尚书之手?又为何偏偏在他欲揭发某事前夕暴亡?她遣春鸦卫暗查尚书临终前七日行踪,终在尚书房夹墙中发现密函残片——字迹被药水隐去,但经特制松烟熏烤,竟显出“烛龙司”三字,末尾署名竟是早已伏诛的靖南王旧部。
沈清砚夤夜潜入尚书房,借星图掩映翻检档案,终于拼凑出惊人真相:原来“万灯绣幕”之所以能自燃显名,并非锦年之术,而是有人在灯面涂覆了一种西域奇药“赤磷粉”,遇热即燃,字迹由隐形药水书写,唯高温可现。而这种配方,唯有当年藩王府中的“烛龙司”掌握。他们潜伏十年,借锦年之手掀起民变,意在动摇皇权根基,制造君臣裂隙。
锦年冷笑:“既然你们想看妖,我便绣一面真正的照妖镜。”
她将计就计,命春鸦卫假扮余孽,散布“绣衣女官已被收买,明日将焚毁证据”之言。不出两日,一名伪装成织坊杂役的男子试图盗取剩余灯绣残片,当场被捕。严审之下,供出“烛龙司”尚存七人,分布六部,皆为低阶吏员,专司情报与纵火。一举擒获后,搜出密室三处,藏有仿制官印、煽动民谣的手抄本,甚至还有拟好的“新朝百官名录”。
皇帝惊觉险些中计,心中既愧且惧。为安抚锦年,特赐“丹书铁券”,金书铁册,允其免死一次。百官称贺之际,锦年却当庭取出绣绷,以红线穿金箔,三日绣成一只凤凰风筝。放飞那日,春风浩荡,铁券随风 soaring 于紫宸殿上空,最终飘落市井,被孩童争抢撕碎。
“妾无退路,亦无需退路。”她立于宫墙之上,轻语如风,“一针一线,皆是对这江山的誓约。”
贵妃兄长不甘失败,密令史官在《起居注》中添笔:“女官锦年,操纵民意,几致大乱,帝宽仁不究。”消息传至绣衣馆,锦年不动声色,邀该史官赴宴。席间谈笑风生,忽以绣花针轻刺其执笔之指,针尖淬有“定脉散”,三月内血脉凝滞,无法握管书写。史册终未改一字。
自此,帝都童谣悄然更替:“春灯照,妖自烧,绣衣娘,针如刀。”孩童拍手而歌,声彻坊巷。皇帝闻之,立于太初阁久久不语,既喜民心归附朝廷,又第一日,农妇投书,言夫被诬盗粮;第二日,商贾泣诉,账本遭篡家破人亡;第三日,老卒携断剑而来,控诉边将冒领军功……
锦年夜夜挑灯,针尖蘸朱砂,丝线缠悲欢,一幅幅“冤情绣”悬挂于台前——或现账目明细,或显血书遗言,或绣战场实录,无不纤毫毕现,铁证如山。
民间呼之为“针神”,香火暗设于市井角落,每逢十五,灯火遥祭。
而谁也不知,那“照妖台”地底,正悄然织就一张更大的网——通往皇宫深处,也通向那些尚未苏醒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