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并未带来往常的清醒,反而像一层粘稠的胶质,裹住了宿舍里的一切。
陆锦恒是先醒的那个。
身体因为极度的疲惫而沉重不堪,意识却像一根绷到极致、仍在微微震颤的弦。他维持着侧卧的姿势已经好几个小时,连最细微的动作都不敢有,生怕打破这脆弱的平衡。
昨晚的一切——井下冰冷的窒息感、车上失控的安眠、还有那只北极狼低沉而危险的宣言,在他的脑颅内反复循环播放,每一帧都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
安尔艾斯说话时呼出的热气,似乎还萦绕在他的耳廓,激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战栗。
更糟糕的是,他现在能清晰地感受到对面床铺传来的、另一个生物的体温和存在感,这让他全身肌肉都维持着一种僵硬的警惕。他甚至能通过空气中微妙的震动,分辨出对方平稳深长的呼吸节奏,以及偶尔尾巴尖扫过床单时发出的细微摩擦声。
这太超出他的掌控范围了。
当安尔艾斯那边终于传来窸窣的动静,带着睡意朦胧的哼唧声和懒腰伸展时,陆锦恒几乎是本能地紧紧闭上了眼,将呼吸压得又轻又缓,连那对总是泄露情绪的豹耳都死死压服在银发里,完美地扮演着一个沉睡者的角色。
这是他最后的防线——假装一切如常,假装昨晚那个被逼到角落、狼狈不堪的人不是自己。
脚步声响起。
不是直接走向洗手间,而是朝着他的方向来了?
陆锦恒的心脏猛地一跳,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耳朵,听觉在瞬间被放大到极致。他能感觉到一个身影停在了他的床边,投下的阴影挡住了他眼皮上微弱的光感。
安尔艾斯就站在那里,目光毫不掩饰地落在他脸上。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陆锦恒屏住呼吸,感觉自己快要装不下去了,每一根神经都在尖叫着逃离。他能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混合着沐浴露和独特狼族气息的味道,这味道让他莫名联想到阳光下晒暖的皮毛。
然后,他听到一声极轻的、几乎像是气音的轻笑。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和一种……了然于胸的、让他牙痒的玩味。
脚步声终于移开,走向了洗手间。门锁咔哒一声关上。
陆锦恒猛地睁开眼,冰蓝色的瞳孔里哪有一丝睡意,全是惊魂未定和被看穿后的羞恼。他盯着天花板上斑驳的旧痕,后槽牙咬得咯吱作响。
那条...该死的...傻狗!
他清楚地知道,战争,从这一刻起,已经打响了。而对方的第一招,就是把他自以为完美的伪装,轻而易举地撕了个粉碎。
洗手间传来了水声,以及安尔艾斯哼得极其敷衍的歌声。这噪音在陆锦恒听来,无疑是胜利者的嚣张宣告。
陆锦恒坐起身,银发有些凌乱。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将昨晚和今晨的所有混乱情绪压下去,重新戴上那副冷硬的面具。
当他利落地叠好被子,转身准备去洗漱时,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安尔艾斯的床铺——被子胡乱堆在一旁,枕头上还留着明显的凹痕,以及几根显眼的灰白色狼毛。
陆锦恒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安尔艾斯顶着一头湿漉漉的乱毛,神清气爽地走出来时,看到的就是陆锦恒已经穿戴整齐、背对着他整理床铺的背影。脊背挺得笔直,每一个动作都透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僵硬,连尾巴都绷得笔直,没有丝毫摆动。
“早啊,副队。”安尔艾斯的声音带着洗漱后的清爽,和一丝刻意为之的平常,仿佛刚才那个站在人家床边无声施压的不是他。
他甚至还故意甩了甩头,将发梢的水珠溅得到处都是。
几滴冰凉的水珠落在陆锦恒的后颈上,让他不受控制地瑟缩了一下。
陆锦恒的后背肌肉似乎绷得更紧了些。他没有回头,只是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几乎听不见的“嗯”,算是回应。
他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将最后一点褶皱抚平,然后转身,目不斜视地走向洗手间,仿佛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
安尔艾斯看着他几乎是同手同脚的僵硬背影,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他慢条斯理地擦着头发,故意磨蹭着,等着听洗手间门开锁的咔哒声,果然,一分不差。
无硝烟的战斗在食堂打响了第一回合。
食堂的气氛比往常更微妙。
陆锦恒选择了一个靠边的位置坐下,尽可能远离其他人。但安尔艾斯却非常自然地端着餐盘,一屁股坐到了他旁边的空位上,动作流畅得仿佛那是他的专属座位。
“又是这种面包,后勤部什么时候能换点新花样?”安尔艾斯一边抱怨着,一边动作熟练地将自己餐盘里的面包片抹上厚厚的果酱,然后极其自然地将它放到了陆锦恒的盘子里,语气坦荡得像是在讨论天气,“帮帮忙,副队,我真吃不下这玩意儿了,浪费可耻。”
那片涂抹均匀的果酱面包,在金黄的表面上反射着食堂顶灯的光晕,像一面小小的、嘲讽的旗帜,插在了陆锦恒的领地里。
所有人的目光都若有若无地飘了过来。
陆锦恒盯着那片面包,仿佛那是什么新型爆炸装置。
他又抬眼看向安尔艾斯。对方的表情无懈可击,琥珀色的眼睛里甚至带着点恳求,仿佛这真的只是一次队友间最寻常的互助,拒绝他就是十恶不赦。
拒绝?为了一片面包?在所有人面前?那显得他多么在意,多么小题大做,多么不近人情。
接受?这无疑是向这种该死的、“习惯化”的阴谋妥协的第一步。这就像是在他的防线上凿开了一个微小的、却可能是致命的缺口。
他的豹耳不易察觉地向后撇了撇,冰蓝色的眸子里的挣扎一闪而过。他能感觉到凯西看好戏的视线,伊恩虽然没抬头,但矛隼敏锐的听力绝不会错过这里的任何动静。
最终,在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后,他几乎是咬着后槽牙,用叉子狠狠戳起那片面包,像是执行某项极其厌恶的任务一样,快速塞进嘴里。
果酱的甜腻味道在口中化开,他却尝不出任何滋味,只觉得一股无名火在胸腔里闷烧。
安尔艾斯看着他这副“忍辱负重”的样子,眼底的笑意更深了,尾巴尖在椅子后面愉快地小幅度晃了晃。
什么都没说,仿佛这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插曲,转身就大声招呼凯西:“嘿!姐,下午那批新传感器的校准参数你看了吗?我觉得有点问题……”
他自然而然地加入了那边的谈话,留下陆锦恒一个人对着餐盘运气,嘴里的面包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第一回合——安尔艾斯,胜。
上午,陆锦恒将自己关在临时办公室里,试图用绝对理性的事务将自己从早晨那场憋屈的败仗和混乱的情绪中剥离出来。
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光屏上。
敲门声响起,只有两下,干脆利落。
还没等他应声,门就被推开了。安尔艾斯抱着一大卷沉甸甸的图纸,侧身挤了进来。
“副队,借你地方用用,指挥室那张破桌子快被总司令的文件淹没了,根本展不开。”他语气急促,带着工程师遇到问题时的专注和理所当然,一边说着一边已经“哗啦”一声,将将近一半的图纸不由分说地铺在了陆锦恒的办公桌上。
瞬间,清冷的松木味被浓郁的纸张油墨味、淡淡的机油味和安尔艾斯身上那种独特的、带着阳光和荒野气息的味道侵占了。
两人的手臂几乎要贴在一起,对方毛茸茸的狼尾甚至无意间扫到了他的椅腿,带来一阵细微的痒意。
陆锦恒的身体瞬间僵住,像是被无形的绳索捆缚。
他想让他滚出去,立刻,马上。
但安尔艾斯已经全神贯注地俯身,手指点着图纸上一处复杂的结构图,眉头紧锁,嘴里喃喃自语,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专业领域里:“这个承压系数不对啊……上次模拟的时候明明通过了……”
所有斥责的话都被堵在了喉咙里。
理由正当,工作为重。他如果现在发作,反而显得他无理取闹,心胸狭隘。
陆锦恒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翻涌的不适和强烈想要清空桌面的冲动,抓着电子笔的手指收紧,指节泛白。默默将自己椅子往旁边挪了半米。
金属椅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噪音,然后全程只用半边身体对着桌面,以一种极其别扭又倔强的姿势继续审核他的工作日志,将存在感极强的北极狼和他的图纸彻底屏蔽在视野的余光之外。
安尔艾斯仿佛毫无察觉,甚至非常自然地将一支从图纸堆里滚落到陆锦恒那边的绘图笔捡起来,递还给他。
“谢了。”他头也不抬,目光始终没离开图纸。
陆锦恒盯着那支递到眼前的、沾着一点石墨粉的笔,停顿了两秒,才极其快速地、用指尖小心翼翼地避开所有接触可能地一把夺过,仿佛那笔沾染了什么致命病毒,然后重重地放在自己桌面的另一侧。
整个上午,办公室里的空气都像是凝固的。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电子笔划过的细微声响、以及两人偶尔调整坐姿时衣物摩擦的声音。
一种无声的、激烈的拉锯在这片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陆锦恒的后背始终挺得笔直,像一尊紧绷的雕塑,而安尔艾斯则显得放松得多,偶尔还会摸着下巴思考,尾巴无意识地轻轻摆动。
当陆锦恒终于审核完最后一份日志,几乎是立刻站起身时,安尔艾斯也恰好看完了图纸。
“搞定!”安尔艾斯伸了个懒腰,关节发出轻微的脆响,他利落地卷起图纸,对着陆锦恒露出一个毫无阴霾的笑容,“谢了副队,地方挺好用。”
说完,他便抱着图纸一阵风似的走了,来得突然,走得干脆。
陆锦恒站在原地,看着重新变得空旷整洁的桌面,却觉得空气里那股属于安尔艾斯的味道迟迟不散。他烦躁地打开空气循环系统。
第二回合——安尔艾斯,再下一城。